一個女人的怒氣到底有多大，手機旋轉著飛了過來，正擊中李光輝的額頭。

他沒躲，也來不及。額頭破開一個口子，血瞬間便流了下來。他感受到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但仍是一聲不吭。

“你到底欠了多少？！”

女人的聲音如雷鳴般在他面前咆哮。紅紅的嘴唇，整齊潔白的牙齒，曾經那么溫柔、香甜，現在卻變成了惱人的大喇叭。

“說啊！你有十張信用卡，為什么還要借這么多網貸？你是個傻瓜嗎？……”

女人喘著粗氣，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緒，可眼淚卻嘩啦一下流了出來。

女人真是水做的，他想，隨時都可以出水。

“我們完了！……李光輝我們完了！”

這話倒是刺痛了他。八年了，他們從未鬧得如此僵過。他們沒結婚，也沒要孩子。也從沒想過要結婚，要要孩子。是什么支撐他們過了八年，李光輝倒想過這個問題。——是快樂！聽上去真他媽的可笑，可他們在一起確實是快樂的。

可這一次，這一次我真的搞砸了！李光輝呆呆地想。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女人哭著問。

李光輝呆呆地坐著。

“好吧！”女人用力地擦抹著眼淚，“我們完了！！”

李光輝看著她打開衣柜，扯出里面的衣服，胡亂地塞進了行李箱。她有幾百雙襪子和幾百條內褲，那足足干掉了他五張信用卡。她把東西裝進去，塞滿了，又拿出一些，然后又把其它的塞進去。她做這些的時候，一直輕聲哽咽著。

李光輝想過去幫忙，他知道她干不了這活。如果她擅長整理家務，她就用不著買那么多襪子和內褲。

可他沒動，他明白，那箱子只要一合上，她人就不見了。

她收拾完，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李光輝有些驚訝，一個女人的目光怎么會如此復雜！

“我、們、完、了！”女人堅定地，一字一頓地說。

血順著他的鼻梁向下流，在眼窩里盤桓了一下，接著向下流進了他的嘴里。他嘴唇蠕動，像是要說點什么，可他只是嘗了嘗血的滋味。有點咸，還有點苦。

我搞砸了！親愛的！對不起，我搞砸了！這話他并沒說出來，而是在心里默念著。

女人咽了口唾沫，連同要說的話一塊咽進了肚里。

“布魯，我們走！”女人厲聲叫道。淚水止住了，怒氣沖到了頭頂，連眼里似乎都要噴出火來。

女人拉著衣箱走出門，用力地將門一摔。整面墻都跟著晃動了一下！

李光輝原本還挺直身子坐著，可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他像只扎漏的皮球一樣，也跟著萎了下來。布魯早嚇得鉆進了桌子底下，縮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兩只閃亮的賊眼不安地注視著外面。

門突然又開了！

女人只探進頭來，吼了一聲，“布魯！”

布魯似乎終于搞清了狀況，箭一般地從桌底躥出來，向門口跑過去。半路陡然又停下來，惶恐不安地瞪著兩眼，沖李光輝輕輕地叫了一聲。

“小傻瓜！快點！”女人瞪了布魯一眼。

門再次關上，女人和布魯都不見了。

我也該走了，李光輝想。一個人呆在房間里，尷尬得令他無法忍受。這真是奇怪，人在自己的房間里也會尷尬，真他媽的見了鬼了。

布魯的屎有一整天沒鏟了，屎盆子都冒了尖，整個房間里都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臭味。女人總喂布魯妙鮮包，把那小東西喂得又肥又懶，拉的屎也特別臭！

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是最需要朋友的，他的朋友就在床墊底下——四根壓癟的香煙。他小心地掀開床墊，將煙拿在手里。然后又晃晃悠悠走到廚房，伸手在抽油煙機上摸了摸，找到了藏在那里的打火機。

午夜過后，萬籟俱寂。這座繁華熙攘，擁堵不堪的城市，終于肯休息一下了。仍亮著燈的窗口，希希落落地懸浮在夜空中，看上去如此的詭異。

天臺的風很大，也很涼。

李光輝趴在護墻上，默默地抽著煙。風用力地將他的頭發和衣領吹向一邊，似乎是在告訴他還有別的路可選。

他一根接一根的抽著，每抽完一根，他都很鄭重地將煙頭擺好。仿佛是在進行一項很莊嚴的儀式。當點燃第四根煙時，他緩緩地爬上護墻。他坐在上面，兩條腿懸在墻外。

不是我們完了，親愛的！是我完了。希望你和布魯過得好！他想。

他底頭向下看了看，樓下的燈光看上去那么遙遠！隔著長長的黑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心里不由得一驚，身子下意識地向后挪了挪。

風仍在吹，燃著的煙，在夜空中分外明亮。

“李光輝！……”女人喘著氣跑上了樓頂。她是在樓下等車的時候，發現有個傻瓜坐在樓頂抽煙。

李光輝嚇了一跳，他連忙轉過身向后看。

“你竟然在這里抽煙！你答應過我要戒煙的！”

李光輝有些慌了，他笨拙地想要從護墻上爬下來，可那兩條腿卻突然不聽使喚了。他整個人都向墻外滑了下去。

女人以他從未見過的速度沖過來，一把住了他那雙正一點點向下滑的手。

一個女人的力氣到底有多大？她竟然可以抓住一個一百六十斤的男人。

“快點爬上來，你這傻瓜！”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你哪來的自信？！”女人用兩只手緊緊抓著他的手。汗水和淚水一齊流下來。

“愛！”

李光輝額頭青筋暴露，臉漲得通紅。他用牙齒緊緊咬著煙頭，雙眼牢牢地注視著女人的面孔。那張溫暖熟悉的臉，就在距他頭頂不到一米遠的地方，但他永遠也觸摸不到了！

兩雙手一點點分開，直到再也握不到一起。

他快速向下墜去，身體翻轉了幾圈，最后擺成一個大字型消失在黑暗中。煙頭劃出一道暗紅色的弧線，隨著轟然一聲巨響，也失去了蹤影。

女人保持著那個姿勢，如雕塑般矗立在那里。眼中的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滴落，她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但她就是不相信。她用力趕走那個可怕的念頭，心里一遍遍對自己說著，他會沒事的，他會爬上來，笑嘻嘻地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布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蹲下來，一臉憂傷地望著她。

夜空中，最后幾扇亮著的窗戶相繼失去蹤影，整座城市完全沉寂下來，陰郁地蹲伏在廣袤的大地上。

風呼呼地吹著，帶來一陣陣尖叫和哭喊聲。一輛汽車匆忙地發動了引擎，輪胎發出尖厲的摩擦聲。開車的人像是喝多了，那車左搖右擺地在街上晃。有什么東西從車上摔了下來，被卷進車底。車子顛了一下，隨后失去控制，撞倒了街邊的路燈。

開車的人剛跑下車，便被幾個黑影撲倒，更多的身影從四面八方聚攏過去，撕扯、咀嚼。在倒地路燈的照射下，一團怪異的影子，長長地向遠處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