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見的時候，她在屋頂上行走。

她邁著輕捷的步伐，落地無聲。她在屋脊的中間停下，張開金色的瞳孔，望向下方的露天舞池。

舞池之中，無數的男女們或歌或舞，或飲或笑。他坐在舞池的另一端，一只手端著高腳杯，另一手摟著身邊的女伴，笑語晏晏。

凝望只是片刻，然后她轉過身，幾個跳躍消失在夜色中。在她的身后，屋檐上揚起被鼓風機吹動的彩旗，在燈光里閃爍著夢幻般的顏色。

“怎么了？”女孩感受到了身邊男人的走神，抬起頭來問。

“沒什么。”他輕輕地回答一聲，卻沒有低頭撫慰被他稍有冷落的女伴。他的目光投向舞池對面的屋頂，但那里只有在燈光中向上舞動的彩旗。忽然間覺得燈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舉起酒杯擋在眼前。琥珀色的酒液對面，彩旗變成清一色的橘紅，仿佛屋頂上燃起火焰。

他疑惑地搖了搖頭。

總覺得，那里有別的什么東西，片刻之前。

她輕捷地落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抖，然后弓起身來。朦朧的月光下，那個微小的影子漸漸舒張開來，化作一個纖長的直立的身影。

“見到他了？”黑暗中有低沉的聲音傳來，聲音的主人隨后出現在月光下。

一身墨綠色的修身西裝，微微泛紅的皮膚，尖長豎立的雙耳。他用狹長的雙眼看著面前這個恢復了人身的女人：“他不會記得你了。”

“我知道。”身著紅色長風衣的女人回頭再向舞池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過頭來。月光下她的瞳孔閃爍著金色的光澤：“游戲還沒有結束不是嗎。”

他微微搖搖頭，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道：“固執的女人。”

她似乎聽到了，身子微微抖動了一下。她抬起頭來，金色的瞳孔閃爍著被他稱之為“固執”的光芒：“我應該，還有一次機會吧。”

他微微點頭，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飛快地轉過身。火紅色風衣的下擺飛揚起來，如火焰般飛舞。她沒有稍作停留，邁著堪稱嫵媚的步子離開小巷，仿佛示威。高高的鞋跟敲打在地面上，沒有聲音。

一個月前的某天。

她一個人走在空曠的走廊里。

時間是深夜，客人們都已經休息，整個走廊空無一人。高跟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靜寂無聲。

停下。

她再次看了一眼門牌號，然后深吸一口氣，敲門。

門開著。隨著她第一次敲門，緩緩地向內打開。那個人靜靜地站在窗前，沒有回頭。窗外的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在墻上映成詭異的橘紅色，也把他的影子斜著投射在墻上，把他本來就尖長的耳朵拉得更長，仿佛惡魔。

她微微戰栗。

門在她背后緩緩合上。同時他轉過身來：“決定了嗎？”

“決定了。”她強行壓下心底的戰栗，抬頭直視著他，“你治好他，我做你的契靈。”

他瞇起狹長的眼睛看著她，忽然笑起來：“不用那么緊張。我不是什么惡魔，只是找一個工作伙伴而已。況且你還有重新做回人的機會。”

“我需要你確定的是另外一件事。”他收起笑容，“據我所知，他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留戀的人。一旦契約成立，你就失去了在這個世界的位置，沒有人會記得你，尤其是他。即使你將來自由了，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她垂下眼簾，沉默了片刻：“我知道。”

“希望你不會后悔。”他邁開腳步，緩緩地向她走近，瞳孔里閃爍著海藍色的輝光，“雖然你還有挽回的機會，但那對我來說就意味著失去。我已經失去過很多次了，現在也迫切地期待著一次成功呢。”

海藍色的輝光從瞳孔邊緣溢了出來，漸漸地充斥了所有的空間，將她整個人都淹沒。

也將回憶淹沒。

2

老爹病了。癌癥晚期。

放下電話的時候，她其實還是有點反應不過來。第一反應不是悲傷，而是無邊的孤獨。

老爹不是她的親爹，也不是她一個人的老爹。老爹是她呆過十年的那間孤兒院的院長。那里生活著十幾個孩子，每個人都管他叫老爹。

老爹也不老。直到她懂事的時候，老爹也還不到三十歲。據說他大學畢業的時候，私自逃離的他堪稱顯赫的家族，自己辦了這所孤兒院。他甚至因此和家族斷絕了來往。

還有小欣姐姐。她是唯一一個經常來孤兒院的人。孩子們都喜歡和她玩，大家都叫她小欣姐姐。她會講很多故事給孩子們聽，這是老爹做不到的。所以每次她來大家都聚集到她身邊，把老爹晾到一邊。可老爹并沒有不高興，只是在一邊安靜地笑著，嘴角含著笑意。

孩子們都沉迷在小欣姐姐的故事里，只有她沒有。進院的時候，她已經十二歲，是個大孩子了。所以她能夠發現，小欣姐姐嘴里講著故事，眼神大多時候都在老爹身上。于是她明白，小欣姐姐來這里，只是為了老爹。

可她最終還是走了。那天小欣姐姐給孩子們講了一個笑話，然后一個人離開了。老爹沒有像往常一樣出來送她，他甚至沒有露面。

然后她再也沒有來過。老爹也沒有再提起過小欣姐姐。孩子們是很容易適應新環境的，在問過幾次“小欣姐姐去哪里了”之后，便很快適應了沒有小欣姐姐的日子。可她是能感覺到的，老爹和小欣姐姐之間，有什么事發生了。

于是有一天，她趁老爹不注意，悄悄地跑出去，找到了小欣姐姐。面對她的質問，小欣姐姐只是摸了摸她的頭，有些落寞地說：“我們活在這個世上，并不能總是為了自己而活。既然他不能放棄，那么只有我放棄了。”

說完之后小欣姐姐決絕地轉身離去，再不回頭。她有些失望又有些憤怒，想要追上去，卻被一只手拉住了。她回過頭，才發現老爹一直跟在他身后。

她有些不知所措，老爹卻沒有說什么。他上來拉住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頭，看著小欣姐姐離開的方向，平淡地說：“我們回去吧。”

老爹看上去并沒有不高興，但是在她看來，老爹的世界里，只剩他一個人了。

可他看起來并沒有感到孤獨，反而很快樂。他像個悠閑的老人一樣，每天坐在陽光下，看著面前的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奔跑來去。偶爾起身把某個不小心摔倒的孩子扶起來，拍打干凈，講個笑話將孩子逗笑。

“人都是要快樂的，這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孤兒院快要關閉的時候，老爹給大家講了個笑話。在大家都笑起來的時候，他說了這樣的話，“可是快樂這種東西，并不是別人給予的，而是需要我們自己去尋找的。”

說這話的時候，老爹滿臉的笑容一如往常，可他的目光卻避開了所有人，投向一個空空如也的角落。

那是小欣姐姐以前講故事經常坐的地方。

現在想來，老爹心里也不見得有多快樂吧。她漫無目的地想著。老爹頂著所有人的壓力開辦了這所孤兒院，可是現在孩子們長大了，一個一個地離開了，他卻沒有了去處——因為經濟原因，孤兒院要關閉了。

由于家族的壓力，老爹的孤兒院沒法辦理任何手續，也就得不到什么資助。這些年憑借一腔熱血支撐下來，已經再無余力了。他頭上的灰白相間的亂發就是明證——老爹今分明還不到三十歲。

“真讓人絕望啊。”

這話老爹沒和任何人說過。只是他自言自語的時候，被她聽到了。那天老爹說找到了她的父母，要出門一趟，可是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個人。

她的父母，不要她了。

她賭氣躲到了老爹的衣柜里。老爹找了她一個下午，沒能找到。傍晚的時候，他回到房間，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沉沉的暮色，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就聽到了那句話。

老爹說這話的時候是背對著她的，所以他看不到老爹的表情。可是那語氣里透出的濃重的疲憊，甚至絕望的情緒，就連只有十三歲的她也感受得清清楚楚。這種情緒她從未在老爹身上看到過，一時間她甚至忘掉了自己的傷心。她默默地推開柜門，走到老爹身后，低著頭。

她聲音很輕，但是老爹還是聽到了。他轉身蹲下來，面對著她。這一刻她終于看到了老爹的表情。

老爹臉上沒有平常的笑容。他沉默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然后他伸出手，將她抱在懷里。他將頭埋在她的肩上，一動不動。房間里安靜到了極點，窗外隱隱有孩子們的笑鬧聲傳來。

漸漸地，有長長的吸氣聲從耳邊傳來，打破了這寂靜。她能感覺到，老爹在微微地顫抖。她想回頭去看，可是做不到。老爹抱得是那樣的緊，仿佛下一刻就會失去。在那吸氣的聲音里，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老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這是她以前從未聽到過的。他說得那么絕望，仿佛被父母放棄的那個是他。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各種道歉的話，卻不肯松開懷里的孩子。她地肩頭很快就被浸濕了，老爹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他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所以他沒有看到，被他抱著的，那個十三歲的孩子眼里多了些奇異的光芒。她輕輕地張開手，將老爹攏在懷里，也將下巴放在他的肩頭。

“我不會離開你了。”十三歲的孩子用有些發狠，又像是在發誓的表情，輕輕地說道。

然而分別終究會來臨。又過了兩年，孤兒院終于被強制關閉了。

孤兒院關閉的那天，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他們有的被找到的父母接走了，有的被別的家庭收養了。最后只剩下她。

老爹也給她找了收養的家庭，那是一對面容和善，說話也很和氣的老夫婦。可她固執地站在老爹身邊，任憑所有的人說破嘴皮，紋絲不動。最后老夫婦嘆著氣，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我不會離開的。”她仰頭看著老爹，滿臉的固執，“我要你在一起，一輩子就這樣。”

“你知道一輩子是什么意思嗎！”老爹無可奈何。他坐到她的對面，臉上寫滿了焦躁，“你終究需要一個去處，老爹不可能永遠帶著你。老爹我也有自己的人生啊。”

“你沒有。”她突然說。

老爹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聽憑她說下去：“你家里人都不要你了，連小欣姐姐都離開你了。你和我一樣，都是沒人要的人。把我送走，你就剩下一個人了。我要留下來陪著你。”

老爹呆呆地看著她，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他滿臉的怒氣忽然如同退潮一般散去了，剩下的只有疲憊。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好半晌才嘆了口氣。他伸手摸摸她的頭，輕輕地笑了一下：“其實不一定是這樣的，我們不一定沒有去處。我們需要做的，也許只是一點點妥協。”

她抬起頭，似懂非懂地看著老爹。老爹沒有再說話，伸手將她抱在懷里。他的擁抱溫柔而堅定，沒有半點聲音。

最終她還是離開了。原因很簡單，那天深夜的時候，她聽到老爹打了一個電話，給他傳說中的父親。就像他說的，他和他的家族妥協了。

于是她想都沒想就離開了。老爹找到了他的去處，那么就不需要她的陪伴了。只是離開的時候，她始終沒有再看老爹一眼。

3

回憶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被打斷。并沒有什么驚動她的事情發生，可是忽然之間心念一動，回憶就如同潮水般退去。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人。

那不是人類。她在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判斷。

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但是在半黑的暮色中，和他的皮膚一樣看不清顏色。但是那一雙精靈般的長耳就足夠她做出判斷了。

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海藍色的光暈中，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只精靈。他的雙眼細長，兩道細眉順著眼睛向上飛揚，看上去有些妖異。他靜靜地站在醫院的大門正中，身邊無數的車輛和行人從大門進出，卻沒有人注意到他。仿佛他只是投射那里的一道虛影一般。

但是很意外的，她居然沒有多少驚恐。也許只是因為那個人的表情吧，她想。

他的眼神平靜，帶著些許的笑意，但是沒有她經常看到的那種陌生人間的淡漠，或者居高臨下的睥睨。那笑容不算溫和，有種狡黠的感覺，像是朋友間的調笑。

朋友。

她在心里譏笑自己一聲。你有朋友嗎？你又知道朋友是什么樣的？

離開老爹后，幾年時間過去了。她走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事，卻始終沒有一個交心的朋友。也許是運氣，也許只是因為自己的固執，始終不肯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內心。

本該和你最親的人都可以不要你，最關心你的人也可以拋棄你，大家都可以因為一些事物而拋棄另一些，哪怕那曾經是你最珍視的。

既然這樣，我們為什么要去爭取？既然終究都會失去，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好了。

“你心情很不好。”一個柔和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那個人的聲音很柔軟，像是綿羊的叫聲。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占到了這人面前。

“關你什么事？”她冷冷地回了一句，轉身要走。但是那個人的下一句話拉住了她：“不想改變現狀嗎？”

4

老爹睡著了，面容憔悴。滿頭碎亂花白的短發，讓三十多歲的他看上去像個年逾花甲的老人。

她坐在床邊，出神地看著他。她曾經決心再也不要見這個男人，只因為他終于妥協于他的家族，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自己。可是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她曾經在內心說過的那些狠話是多么可笑。而且從傍晚坐到現在，已經五六個小時過去，她也隱約地明白了一些事情。

果然我只是個孩子啊。她心里默默地想。幾個小時前的那場對話，又在她心頭浮現出來。

“看得出，這里有一個你關心的人，而且狀況很糟糕。”那個人指指身后，語氣平靜，“怎么樣，要不要來做個交易？我幫你治好他，然后我們來玩個游戲。運氣好的話，你想要的，也許都能夠實現。”

“如果運氣不好呢？”她停下腳步，冷淡地回頭。但在內心的最深處，有個小小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開始冒頭，帶著一絲絲的雀躍。

“運氣不好的話，你要做我的搭檔。準確的說，是契靈。”那人的臉上又露出那種狡黠的笑，“但是我一定會治好他，這一點無需懷疑。”

“只是搭檔這么簡單么？”她依舊維持著冷淡的表情，但是心里的期待已經開始蔓延，“代價是什么？”

“你挺聰明的。”那人收起笑容，“成為我的契靈的話，你會失去人類的身體。雖然可以通過修煉取回，但那需要很漫長的一段時光。到了那個時候，你我的契約結束，你就恢復自由。”

“那游戲又是什么？”

“這是最關鍵的一點，”那人鄭重地看著她，“我能夠讓他完全恢復健康，但你要付出的代價可不光是身體。在治好他的同時，你在這個世界的所有存在會全部消失，沒有人會記得你，包括他。我說的游戲，其實是一個規則。存在的消失不是瞬間的，關聯越深的人，消失的也越慢。如果你能夠在完全消失之前，讓那個和你關聯最深的人想起你來，那么你我的契約會立刻結束，你會重新獲得你失去的一切。”

“會有這么容易嗎？”她看著老爹的臉，心不在焉地想著。那個人最后的幾句話，在耳邊不停地盤旋。

“不過我建議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記憶這種東西，失去很容易，想要重新激活可是難上加難，這種事情的幾率和天上掉餡餅差不多。所以做出決定之前，請務必考慮清楚。”

其實早就妥協了吧，她想。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關聯，是極致的恨意也不能斬斷的啊。

她胡亂地想著，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老爹的臉，忽然發現他已經醒了，正在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雖然面容憔悴，但是目光清亮，帶著某種欣喜的情緒。

那一瞬間她有些手足無措，但轉眼就換了另一種情緒。

“當年的那個電話，你騙我的吧？”她冷冷地問。

“沒有啊。”老爹的眼中，些許的慌亂轉瞬即逝，但沒能逃過她的眼睛。“我在這里坐了有五六個小時了，沒有任何人來看你。那么大的家族，對他們的繼承人這么冷淡嗎？”

老爹的目光迅速黯淡下去。沉默了片刻，他才沉沉地說：“是。我只是沒有余力再撫養你們了而已。可是你們都長大了，需要上學，需要更有能力的人幫助你們，所以我必須那么做。”

老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沒有回避，閃動著固執的光芒。這種光芒，她也曾經在照鏡子的時候看到過。空氣就此安靜，如同凝固。

“陪我轉轉吧。”老爹忽然說。

“為什么不真的妥協呢？”她忽然沖口而出，“我們都離開了，你和家里的隔閡應該不存在了啊。”

老爹愣了一下，苦笑一聲：“其實隔閡并不完全是因為你們。以前你們都小，所以我沒和你們說過。我其實是個私生子。他們看中了我的才能，選擇我作為繼承人來振興家族，卻不能容忍一個地位低下的女人進入家族。他們答應我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卻把她扔在平民窟里，任憑她身患絕癥，然后孤獨地死去。我天真地以為我可以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可是等我畢業回來的時候，卻只能看著母親的遺照流淚發狠。所以那里并不是我的家，我和你們一樣，早就是孤身一人了。”

她呆呆地看著老爹，聽憑他繼續說下去：“其實我這些日子心里盼望的，其實只有一個人。可惜她一直都沒有來。其他人，我都沒有奢望過。所以……”

他垂下眼簾，低低地說：“對不起。”

她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沖動，胸膛里好像燒起了一團火，讓她坐臥不寧。她猛然起身，上前扶著老爹坐起來：“走吧，我們去轉轉。”

在床上留了紙條，然后兩個人就在樓道里四處轉悠起來。時間是深夜，樓道里已經沒有幾個人。加上老爹出來前換掉了病號服，所以也沒有人阻攔他們。最后兩個人溜進了樓梯間，一直來到天臺。

隔著鐵絲護網，他出神地看著城市的夜景，不說話。抓著鐵絲網的手越來越緊。然后他轉過身，靠著護欄坐下。

她也坐下。

“謝謝你來看我。”他忽然說，“我曾經認為你是最不可能來看我的。”

他沒有看她，眼神茫然盯著前方的某一個點，自顧說了下去：“我也曾經想她是最該來看我的。我們曾經那么深地愛過，她離開的時候我沒有說什么。現在我要離開了，至少，不該來安慰我一下嗎？”

“后來我想明白了，也許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廂情愿。也許只是因為，我沒有未來了。”他整個身子蜷縮起來，雙手抱頭，像個絕望的孩子，“就像當初她離開我一樣。我甚至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資格，已經不能帶給她任何的價值，所以她不需要我了啊。”

“我需要她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都需要別人，但那不能成為我們獲得的理由。”他用有些空洞的聲音做出了總結，然后不再說話。

天臺上忽然安靜下來。極度的安靜中充斥著讓人顫栗的悲傷，以及憤怒，但它們都被另一種情緒包裹著。那種情緒，被稱作無力。她煩躁起來，想要說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來打破這種讓人發狂的寂靜。她扭頭看著那個蜷成一團的男人，大著膽子，慢慢地俯下身來，用身子形成一個殼，包裹住了他。

她做得很慢，有些笨拙，又有些膽怯。完成這個動作之后，她把嘴湊在他耳邊，輕聲說：“不是這樣的。”

她想要說些別的，可是想不出來，她本來就是個笨拙的人。所以她只能說：“不是這樣的。就算她不需要，總會有人需要你的，世界這么大，需要你的人會有很多。”她越說越快，漸漸地忘卻了矜持，將他緊緊地抱在懷里，“不要放棄啊！我們要活下去，不是因為別人需要，而是因為我們自己需要啊！”

他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微不可察。然后他伸出手來，反手抱住了那個抱住他的女孩。

然后在無人知曉的瞬間，整個屋頂的溫度忽然灼熱起來，仿佛燃起了火焰。絕望的人們在火焰中喘息著，他們努力地擁吻著，尋找著存在的意義。

“真自私啊，這個世界。”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

“不，自私的，是我們。”她輕聲回應。

已經注定的結局，我們是無力改變的。她在心里無聲的嘲笑。在那來臨之前，我們可以無視，可以掙扎，可以狂怒，可以放縱，但是無從阻止。

該失去的，注定會失去。我們需要做的，其實只是靜靜地等待，等待那一天的來臨。

她的目光看向天臺之外的虛空，那里有一道海藍色的身影。

“我接受。”她無聲地說。

5

舞會還沒有結束，可他已經累了。

告別了女伴之后，他沒有開車，一個人靜靜地走在路燈下。女伴很漂亮，可他沒有留戀。

一個多月前幾乎讓他絕望的那場病，最后確認是誤診。當醫生把結果告訴他的時候，他卻并沒有露出狂喜的表情。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他曾經以為永遠不會撥的電話。

然后一切順理成章，家族迅速地接納了他。他的才華讓所有人折服，于是他很快地進入了上流社會，成為一個萬眾矚目的人。他的追求者甚至可以排成長隊。

可是在記憶的深處，總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東西，隱約地。

記憶中似乎有一場擁抱，那時他曾經放縱到忘乎所以。可他記不清對方的模樣了。

輕微的腳步聲自黑暗中響起。片刻后一個女孩出現在視線里，迎面走來。

披肩的短發，火紅色的皮風衣，妖異的金色瞳孔。擦身而過的時候，兩人對視了片刻。對方的眼神里帶著幾分挑逗，隱約還有幾分期待。他沒有回應，只是禮貌地笑了笑：“美瞳，很漂亮。”

兩人錯開。

他繼續安靜的前行，回憶。

女孩不再停頓。她金色的瞳孔直視前方，一直走到小巷的盡頭，然后到大街的另一邊。

“我們走吧。”她說。

在她的身后，舞池的燈光越過屋頂，在夜空中奇異地閃動。

仿佛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