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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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評論第1章 月老
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婚姻簿,
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
——沈復《浮生六記》
大唐之事,無非詩酒,相思,游俠,鬼怪。
——吳明士《戲言妄語》
第一節(jié) 緣起
紅線嶺有雙奇:
一奇狐仙迷人,
二奇月老顯靈,
近日新增一奇,
月下鬼上吊。
第二節(jié) 買馬
唐天寶年間,糧屯千廩,戶積余糧,所以富及牲畜,野狗遍地。
在這個奔放富庶的年代,比野狗還遍地的,是游俠。
新豐美酒斗十千,長安游俠多少年。
張子虛是游俠,張子虛也是少年,他眉目如畫,身段翩翩,似他這般的游俠美少年,長安城每天要昏迷一百零九個。
都是被揍昏的。
游俠需要毆打他人,美少年只擅長被人毆打,這是個讓人心酸的悖論,那年的游俠青春,是屁股上一道明媚的瘀傷。
巳時,長安西市。
張子虛在經歷過一輪早間毆打后,終于成功抵達西市馬房,他要去做一件至關重要的事,要辦成這件事,少不了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馬。
“大俠可是買馬?”
西域販馬人湊到近前,立刻舌燦蓮花:“大俠生得如此英俊非凡,不禁使我想起遠在他鄉(xiāng)的親生父親,你若買馬,我破例打八折,隨馬附送少林牌拴馬繩一條。”
販馬人盛意拳拳,張子虛心生感動,于是指向馬廄中的一匹矮馬,問道:“那匹如何?”
販馬人擊手贊嘆:“長安游俠果真好眼力!”
張子虛很謙虛:“過獎過獎!不得不好眼力,因為你的馬廄里就這一匹。”
販馬人興奮莫名:“大俠有所不知,此馬名叫紫電追云,不吃不喝就能日行千里,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大俠可曾聽說過汗血寶馬?實不相瞞,此馬與汗血馬系出同種,雖不能汗血,但其尿深紅,是謂尿血寶馬。所謂駿馬配英雄,今日大俠能遇此馬,一定是天意!”
“我覺得尿血是一種身體疾病,”張子虛面色猶豫,“你應當去找個獸醫(yī)。”
“大俠做生意好不爽快,”販馬人嗓音立變,鼻孔朝天,“實話告訴你,長安東西二市駿馬全部售罄,只剩這匹紫電追云。”
張子虛大驚失色:“全部售罄?豈有此理!”
販馬人答道:“人人都知道,唐侍郎的小姐藏了姻緣釵在紅線嶺月老廟,小姐二八待嫁,貌如牡丹,誰找到姻緣釵,誰就能做侍郎大人的乘龍快婿,辰時未到,長安游俠就已買光市中好馬,齊齊趕向了紅線嶺。”
張子虛再次大驚失色:“都知道?!閣下一定在騙我,南城禿頭孫跟我立過毒誓,說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不超過三個。”
販馬人道:“他對所有長安游俠都發(fā)了毒誓,并且收了三兩銀子。”
張子虛大驚失色:“豈有此理!那我豈不是要和全長安的游俠競爭!”
“大俠少安毋躁,”販馬人道,“紫電追云,尿血寶馬,可助大俠事半功倍。”
“聽到尿血我就膀胱疼。”張子虛坦言。
“你總不能騎一條狗上山。”販馬人循循善誘。
“多少錢?”張子虛終于妥協(xié)。
“紫電追云,特惠價三十兩,童叟無欺。”
“它是紫色?”
“不是。”
“它能追云?”
“大概追不了。”
“十兩。”
“成交!”
“說實話,我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大唐民族一家親,讓我們多一些信任,少一些猜疑,我個人再送你獨家消息一條。”
“哦?愿聞其詳。”
“紅線嶺,月老廟,狐仙迷人,鬼上吊。”
“兄臺請勿散播迷信,世上沒有鬼,也沒有狐仙。”
第三節(jié) 卜卦
三月初五,驚蟄日。
獺祭魚,鴻雁來,草木萌動,沖羊煞北,大利西方。
司空烏有打馬從葛師橋上走過,嘴里叼著一根楊枝,奈何剛走過橋頭,胯下的雜毛馬就不肯再挪動一步。
“你應該買匹好馬。”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高喊。
“住口!它其實是匹好馬,只是個性太憂郁。”
司空烏有循聲轉頭,發(fā)現馬停步在橋頭卦攤之前,攤前立有對聯(lián)一副。
上聯(lián):鐵口直斷半生沉浮無憾;
下聯(lián):妙筆批命一世寵辱不驚。
橫批:大唐葛師橋風景區(qū)獨家卜卦單位。
從長安城到葛師橋有八十里路,再行半里是不度山,山里有嶺名紅線。四周一片凄風野草,稀見人煙。唐代八十里算是長途旅游,騎馬自駕到此已屬腦子進水,在此處開張卜卦的,肯定是先天性智力發(fā)育不健全——俗稱智障兒。
司空烏有沉吟片刻,拍馬欲走,但手中軟鞭未觸馬臀,攤后相士便已開口:“司空大俠遠道而來,不想卜上一卦嗎?”
司空烏有聞言大驚,抽出長劍擺出砍人的姿勢,口中怒喝:“呔!賊老兒!你怎知道我姓司空?!你是我仇家的幫兇,還是我失散多年的親戚?”
司空烏有語中信息量過大,相士被徹底震撼,于是慌忙喊道:“大俠莫要砍人,小道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你衣服上繡著呢!”
正面:長安第一游俠。反面:司空烏有劍仙。
“為何不早說!”司空烏有收劍回鞘,高聲斥責,“長安游俠是個感性的群體,加上我又是個非常兇惡的人,隨隨便便就會砍死你!”
“司空大俠英雄蓋世,”相士拱手一拜,尖聲回答,“實不相瞞,方才大俠策馬自橋上而來,我見大俠紅云繞身,忽然又有一道黑云蓋頂,放心不過,已暗中為大俠卜了一卦。”
司空烏有整頓衣裳,滿臉疑惑:“恕我直言,你剛才明明在挖鼻孔,什么時候算的卦?我再次提醒你,我是一個非常兇惡的人,你最好跟我說實話。”
“大俠萬勿疑心!”相士高喊,“我有獨特的卜卦姿勢,從大俠睫毛的排列順序來看,你當是去紅線嶺尋找姻緣釵!我說得對是不對?”
“哦?莫非是世外高人?”司空烏有暗嘆一聲,旋即又問,“那依你的卦象看來,我能否如愿以償,心想事成?”
“天機不可泄露。”
相士小指戳入鼻孔,眼睛看向司空烏有的錢袋,司空烏有心領神會,從錢袋中掏出銅錢五枚,思考片刻,又果斷放回四枚。
“天機怎么說?”司空烏有付與相士一枚銅錢。
“天機覺得少了些,”相士非常郁悶,“天機需要多一些關愛與尊重。”
“天機可知我非常兇惡?”司空烏有拔劍出鞘,“隨隨便便就要砍人的!”
相士見狀,認定司空烏有是個一毛不拔的流氓青年,于是眼珠一轉,作立地獅子吼道:“大俠住手,小心身后!”
司空烏有立即朝身后望去,眼前卻只有一張迷茫而略帶憂郁的馬臉——那是他的雜毛馬,等再轉過頭去,相士早已杳無蹤影,如同塵煙。
“我以為天機是個看透紅塵的高大角色,”司空烏有非常心酸,“如今卻為一枚銅錢匆忙跑路。”司空烏有語聲還未落地,天空便飛來紅紙一張,輕輕落于游俠腳邊。
上書大字八個:鬼狐作亂,切勿進山。
“字寫得真丑。”司空烏有目視紅紙,自言自語,“我不會相信無聊的騙局,世上沒有鬼,也沒有狐仙。”
語罷,司空烏有拋棄個性憂郁的瘦馬,執(zhí)劍施施然朝北面走去。他知道,再過半個時辰,他就能到不度山紅線嶺,山中有比野狗還多的游俠,他們都在找一支姻緣釵。
這支釵不一定非要他找到,但最好是他找到。
他似乎很自信,但這位流氓青年有所不知,在他身后的荊棘叢里,一個模糊的黑影正對著他的背影悄然自語。
“七十二,足有七十二個了。”
第四節(jié) 狐仙
日薄西山,已至酉時。
游俠美少年張子虛順利抵達紅線嶺,立于一棵大樹之下。
樹頂有個馬蜂窩,馬蜂窩旁有個人,張子虛盯著那人看了半炷香的時間,直看得對方臉紅心跳,臀部一緊。
“樹下的兄臺,”樹上之人尷尬發(fā)聲,“恕在下直言,閣下的目光片刻不離他人臀部,實在是一種有辱德行的行為。”
“樹上的兄臺,”張子虛誠心致歉,“閣下不必緊張,在下沒有龍陽之癖,對男性臀部也無半點兒探索之欲,我僅僅是在研究你如何上樹的科學性問題。”
“我有好輕功。”樹上人言簡意賅。
“噫!閣下莫非是長安城三屆輕功冠軍,銀燕子——夏碩!”張子虛很激動,“在下乃長安最佳新晉游俠張子虛,今日能在樹下窺得夏兄臀部,實是三生有幸!”
“同幸!”夏碩臀部再次一緊,還未來得及抱拳行禮,就看得張子虛身后有一人急速沖來,手中持有一根足以擊殺野豬的木棒。
“張賢弟,注意身后!”
“后”字剛剛落地,張子虛就感覺一陣勁風襲來,根據常年被毆形成的條件反射,美少年張開雙臂,縱身飛躍,姿勢像被踢飛的死狗——動作雖然稍欠瀟灑,但是躲避效果尚佳。
“注意身后這種話,簡直讓人討厭。”
偷襲者司空烏有面色紫紅,這段爆發(fā)式短跑消耗了他許多體力,他以木棒拄地,靠著一塊形狀奇特的大石氣喘吁吁,嘴里還叫罵著長安市井最流行的污言穢語。
“說臟話的那位兄臺,你也要注意身后!”樹上的夏碩再次發(fā)言。
司空烏有不明就里,轉頭一瞥,竟看到一個遍身白色的人形物體正在走近。那東西有一張白色的毛臉,五寸巨口上下張開,掛滿涎液的長舌逐漸貼近流氓青年的鼻尖。
“狐仙!”美少年張子虛高喊。
野史里的狐仙總是貌若春華,現實卻與藝術作品相去甚遠,司空烏有發(fā)出小娘子般的激烈尖叫,順手揮出手中的巨型木棒,一擊直中妖物的鼻尖。
被擊中的狐仙立即發(fā)出感情充沛的哀鳴,用優(yōu)雅的姿勢在地上轉身翻騰兩周半,司空烏有看準時機,雙手接連發(fā)出九枚暗器。
鐵鏢破風,快如閃電。
“這暗器手法簡直讓人心疼,”美少年張子虛扼腕頓足,“若是沒有這座山,你的暗器必將抵達洛陽。”
“住口!”流氓青年司空烏有高聲反駁,“我想為大唐動物保護機構出一份力。”
司空烏有的九枚暗器:
三枚打中地上鹿糞。
三枚打中樹上蜂窩。
三枚直奔樹上輕功冠軍。
銀燕子見勢不妙,飛身躍起,在半空使了招鷂子翻身,蓄力直下,重重踩于樹底狐仙的臀部。狐仙吃痛,雙目圓睜,獠牙外翻,夏碩對著狐仙的毛臉怒發(fā)一掌,又借掌力騰身而起,飄然遠離狐仙半丈有余。
“好身手!”張子虛與司空烏有齊聲贊嘆。
“快跑!”夏碩邊跑邊喊,“山高路滑,江湖復雜!”
張子虛驚醒,立馬抬腿,跟著夏碩朝北飛奔而去。
司空烏有眼睛一轉,跑向了西邊。
第五節(jié) 偶遇
張子虛跟在夏碩臀后走了三里路,一路上波瀾不驚,除了拇指大的蚊子和幾只神經質的麻雀,一切都安靜得可疑。
又行進了約莫半里,夏碩突然優(yōu)雅轉身,對身后的張子虛道:“張賢弟,我有要事在身,你最好不要跟著我。”
張子虛回道:“夏兄,雖然我很崇拜你,但你這句話缺乏必要的邏輯性,這里就一條路,所以你不能說我在跟著你,而應該說,噢,原來你也在這里。”
夏碩低頭不語,良久才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你是否發(fā)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張子虛道:“除了山里的蚊子異常兇殘,我尚未發(fā)現任何問題。”
夏碩思忖片刻,才緩緩道:“全長安的游俠都來紅線嶺找姻緣釵,但除了你、我,還有方才的偷襲者,我沒有看到任何活人。”
張子虛悶頭不語,陷入沉思,就在夏碩欲言又止之際,小路盡頭有一人一牛并行走來。
夏碩單手攔在張子虛腰間。
“有古怪,”夏碩目光如電,“荒山野地,哪來的放牛人?”
美少年張子虛聞言,認為必須表現出最佳新晉游俠的勇氣和智慧,于是果斷拔出銹滿鐵花的長劍,大聲吼道:“放牛的!你是干什么的?”
放牛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牛,臉上的表情異常困惑:“大俠,正如你所說,我是個放牛的。”
夏碩搖頭嘆息,趕在美少年再次開口前搶先提問:“農家,我這位賢弟的意思是,此處五十里并無人煙,你為何在此放牛?”
放牛人回答:“我個性憂郁,放牛時喜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因此常受到村民的殘忍毆打,迫不得已,只能遁入深山,感受與生俱來的滄桑與孤獨。”
夏碩又問:“那你可曾見過其他游俠,前來尋找姻緣釵的游俠?”
放牛人回答:“不曾見過,姻緣釵恐怕早已被唐家侍郎取走。依在下愚見,這種定親方式使人腰子發(fā)疼,萬一金釵被野狗叼走,那唐小姐豈不是要生出一條哮天犬?”
“哦?”夏碩微微凝眉,心念電轉,“農家身處深山,竟把姻緣釵的來龍去脈了解得如此清楚,莫非有長安來客為你通風報信?”
面對夏碩的連番發(fā)問,放牛人避而不答,他只是干笑一聲,開口說:“啊哈哈哈,你看看,又到了晚飯時間,二位如不嫌棄,請到舍下吃頓便飯……”
夏碩不為所動,只想繼續(xù)追問,不料美少年張子虛卻突然開口:“當然不嫌棄,每天忙于被毆打,很久沒吃到溫馨的家常飯,這位仁兄,你家里有餃子嗎?”
“真是湊巧!”放牛人回答,“下午剛包了一屜,黃瓜大蔥餡兒的!”
“賢弟,”夏碩輕聲提醒,“行走江湖,小心為上。”
“夏兄,此刻我必須對你進行嚴肅的批評,”張子虛道,“大唐游俠四海為家,我們應為百姓傳遞信任與愛,面對如此孤獨的放牛人,你如何忍心拒絕黃瓜大蔥……不,我是說,拒絕他毫無保留的愛!”
第六節(jié) 蟲食
房子位于紅線嶺山腹,草蓋地頭,樹立千枝。
間或有云煙蒸騰,飛鳥穿林,若有王摩詰這般雅士扶琴長嘯,這里其實是個典雅的所在,但是這里沒有王摩詰,只有游俠和農民。
所以我們只能省略風花雪月,這么介紹。
現在是黃昏,這里有三個人、一頭牛、一間房子。
其實,把這間房子稱作房子有一點兒勉強,因為它的成分只有兩種——竹竿和稻草。
但你如果叫它竹竿和稻草組合起來的東西,這未免有一點兒拗口,所以我們還是叫它房子,或者一間很勉強的房子。
放牛人在房外拴好青牛,將兩人帶入房中。美少年張子虛抬目一看,發(fā)現房角有一個蓋著稻草的不明物體,中間有一個蓋著稻草的不明物體,因為沒有窗戶,也沒有掌燈,張子虛認為一個是床,一個是桌子,雖然它們看起來十分勉強,但在勉強的房子里出現的東西,你就只能勉強地去接受。
“二位大俠請坐。”
放牛人端來兩張疑似板凳的不明物體,放在疑似桌子的不明物體前。
“桌上有饅頭、米湯,二位大俠可以先行充饑,待我去屋后生火燒水,為你們煮一屜黃瓜大蔥餡兒的餃子。”語罷,放牛人三步并作兩步,快速走出房間。
“山里人的淳樸讓我深受感動,如果有人將我的生平寫進小說,他一定是個天真爛漫的角色。”張子虛發(fā)出由衷的贊嘆,順手抓起桌上的饅頭。
“賢弟且慢!”夏碩側目看著張子虛,“這放牛人大有古怪,東西還是不吃為好。”
“你的謹慎讓我敬仰,但我的饑餓卻讓我如此悲傷……”
張子虛話音未落,夏碩卻已突然起身,飛一般躥入房角,并將那床上的稻草一扯。
“賢弟,”夏碩一臉凝重,“這不是床,是口棺材!”
張子虛涼氣倒吸,再看眼前的充饑食物,此刻桌上哪還有饅頭、米湯?只剩下一盤長滿苔蘚的石頭,一盆伸縮蠕動的怪蟲。
“他吃得過于天然!”張子虛大叫著沖出房門,“消化系統(tǒng)太過強大!”
沖出房門后,張子虛耳旁立馬傳來竹竿斷裂的“噼啪”聲,茅屋左右搖晃,頃刻間便倒了。留在房中的夏碩足尖點地,騰身踩在掉落的竹竿之上,使出一招燕羽縱,晃晃悠悠落到張子虛身旁,回頭再看那茅屋,早已成為一片廢墟。
暮色低沉,天陰如土。
廢墟之上,赫然是凌亂的墓碑無數。
“這里是個亂葬崗,”夏碩沉聲道,“此番遇到的不知是鬼物還是狐仙,賢弟,我們首尾相顧,沉著對敵,你就寶劍出鞘吧!”
“夏兄,寶劍出鞘這句話聽起來很有氣勢,”張子虛扯著夏碩的袖子,“但我剛才跑得太快,劍還沒有拿,你輕功如此出色,能否回去幫我撿一撿?”
“長安游俠不是劍在人在嗎?”
“剛做游俠一年,業(yè)務水平還不純熟。”
“你可擅長拳腳?”
“上次醉酒,跟西市七十歲的瘸老三打架,我慘敗。”
“你居然活到了現在!”
夏碩仰天長嘆,默默不語,張子虛還欲說話,夏碩卻對他做出噤聲的手勢,并用手指向不遠處的一棵古松。
美少年張子虛轉眼看去,只見一個遍體紅衣的惡鬼正將自己懸掛在古松斜枝之上,月初露頭,借著月光可以清楚窺見,那惡鬼遍體鮮血,頭生一角,舌頭吐出口中已有三寸,雙腳離地,脖子上的繩子無人提拉,竟能讓他緩緩上升,不出半炷香的時間,已把自己吊在了枯松之上。
紅線嶺,月老廟,狐仙迷人,鬼上吊。
“鬼上吊!”張子虛雙手發(fā)抖,大力扯住夏碩的袖子,“夏兄,你經驗豐富,看看他能否將自己吊死,給我們一條生路!”
“他肯定不會把自己吊死,”夏碩道,“但你再用力一點兒,就會把我的袖子扯斷。”
此話落地,夏碩銀牙一咬,撿起頑石一塊,聚力擲向古松上的鬼物。常言道:“技多不壓身。”銀燕子夏碩雖以輕功成名,但手上功夫亦是千錘百煉,所以那硬石破風而去,不偏不倚,正中鬼物面門,只聽那鬼物大叫一聲,竟合著繩索被打出一丈開外,落在入夜的樹叢中,瞬間蹤影全無。
張子虛大喜過望,想吟一首流行詩表達心中的喜悅,但腦中還在點詩,樹叢中一個紅色影子就倏然跳起——惡鬼竟再次出現,此番他口中發(fā)出凄慘的嗚咽,朝兩人拼命疾奔而來,樣子像是求愛被拒的憤怒公豬。
“朝后跑!”
夏碩口中說著,手上已拉著張子虛開始狂奔,但腳下尚未跑出二十步,一個白袍毛面、獠牙外翻的精怪就從他們前方奔來。
“夏兄,有狐仙!”張子虛語氣里帶著哭腔。
夏碩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他輕巧地朝側面一躍,順手一掌擊在張子虛后背,張子虛借著掌力,驀地在半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軌跡,然后一頭扎進一個水坑之中。這一手來得實在太妙,狐仙和鬼都反應不及,只能四目相對,深情相撞。
于是鬼纏著狐,狐纏著鬼,四肢并用,滾作一團。
鬼的反應比較機敏,雙腳夾住狐仙,然后往狐仙臉上一頓亂拳。
“異族間美麗的擁抱。”張子虛在水坑里已看得陶醉,“畫面太美,我?guī)缀醪桓铱础!?
“賢弟,我們跑是不跑?”夏碩發(fā)問。
“當然要跑!”張子虛斬釘截鐵地回答,“必須尊重作者營造的陰森氛圍。”
夏碩點頭稱是,拉起張子虛,快步奔向紅線嶺深處。
只是兩人只顧奔走逃命,他們都沒有發(fā)現,在鬼物和狐仙打斗的空地上,瞬間多出數十條身影,夜色如墨,沒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
第七節(jié) 計謀
驚蟄日,亥時。
月老廟前五百步。
月上當中,風不止,蟲鳴。
張子虛與夏碩站在當場,看著面前滿身鮮血的惡鬼,他正用古怪的姿勢朝著二人爬行,樣子就像一條跳上河岸的鯰魚。
先前拼命奔逃了足足半盞茶時間,兩人皆以為早已遠離是非之地,于是停下腳步,稍事歇息。哪知道剛在路旁坐下,這只惡鬼便如跗骨之疽般跟了上來。
鬼對兩人的行蹤了如指掌,是真的陰魂不散還是另有原因?
夏碩不愿多想,長身而立,慨然說道:“躲是躲不過了,只能一戰(zhàn)!”
“完全同意!”美少年張子虛深表贊同,并用一個瀟灑的姿勢擋在夏碩身前,口中說道,“夏兄多次救我于水火,這次讓我與他同歸于盡,夏兄速速逃命,離開紅線嶺。”
“心領了,”夏碩諱莫如深地一笑,“我今天就不離開紅線嶺了。”
此語落地,夏碩足尖一點,腳下施展一招醉仙趕月,從張子虛頭頂翻過,落在惡鬼面前,惡鬼還未察覺,便覺得身上拳如驟雨,痛如撕心。
這廝大吼一聲想伸手還擊,但夏碩步法如風,早已繞至惡鬼身后,又使出一招蒼鵠貫日,右腳自下而上踢在惡鬼下顎。
“別打啦!”惡鬼長跪于地,高聲嘶喊,“王八蛋!連鬼都打!能有一點兒正常人的行為邏輯嗎?他叫你跑,你就不能跑嗎?!”
夏碩冷笑一聲,沒有再對鬼物出招。只見他悄然轉身,以手做鉗,生生鉗住一只拿著板磚的小手,這只手正要襲擊他毫無防備的后頸,而手的主人,正是游俠美少年張子虛。
“戲演夠了吧?”夏碩眼神銳利,反手扣住張子虛的脈門,“沿路為他留下標記,真以為我銀燕子是浪得虛名?”
“放了他!”惡鬼一看張子虛被擒,失聲大喊,“你不放了他,我馬上就跑路!”
“我有好輕功,”夏碩回答,“我可以先打昏他,再過來打昏你。”
“夏兄,別生氣,這只是一次另類的行為藝術,”張子虛轉向惡鬼,悲傷地開口,“司空烏有,別裝了,再裝下去,你可能會落下終身殘疾。”
流氓青年司空烏有聞言,立馬扯下頭上的惡鬼面具,哀聲說道:“夏碩,我承認你比我更加兇惡,姻緣釵歸你,請留我和張子虛一條狗命!”
“誰說我是來找姻緣釵的?”夏碩又是一笑,朗聲說道,“二位,我其實并非長安游俠,而是正六品大理寺丞,大理寺將我安插在游俠之中,是為了收集各類消息,方便緝捕流亡江湖的亡命盜匪。”
“大理寺?大唐刑事案件調查處,”張子虛很疑惑,“裝鬼也犯法?”
“裝鬼不犯法,殺人便犯法了。”夏碩回答,“這三日內,共有四十九名游俠進入紅線嶺尋找姻緣釵,卻無一人返回長安。我認為,有人在用姻緣釵做餌,誘殺我大唐游俠。”
“莫拿這種事開玩笑!”司空烏有大叫,“我們只想嚇走競爭對手,但還沒有成功嚇退一次,就被你死命毆打了兩輪!”
“巧言辭令,”夏碩沉聲道,“如何解釋你們的同伙?樹林中的狐仙是誰?我有理由懷疑,你們是一個有組織有預謀的犯罪團伙。”
“我怎么知道是誰!”司空烏有大喊,“我的同伙就是張子虛,現在我們團伙已被你一網打盡,大家講道理,光是道具就已花光了我全部的積蓄,我會有錢再去請一個戲子嗎?”
“不是你請來搭戲的?”張子虛突然打了一個冷戰(zhàn),“剛才我還很憤怒,以為你擅自給自己加戲,沒料到……沒料到是真狐仙!”
“還在跟我演戲,”夏碩強作鎮(zhèn)定,聲音卻微微有些發(fā)虛,“我辦案高達三千四百五十六起,能從一個人的智齒生長時間分析案件的結局。”
“你這是無恥的栽贓!”司空烏有言之鑿鑿,“你們走后,突然出現各種妖怪對我進行慘無人道的毆打,如果不是有人大力踹了我一腳,我根本無法跑掉!”
說完,司空烏有撩起衣袖,小臂滿是淤青,手掌上還有一排性感的牙印。
夏碩沉默半晌,抓耳撓腮,方才喃喃自語:“果然……案情無比復雜,難怪像他這樣的高手,也會平白無故消失……”
“什么高手?”張子虛發(fā)問,“誰平白無故消失?”
“胡炎消失了。”夏碩短嘆一聲,低聲作答,“其實……我并非一人前來,與我同行的還有大理寺正胡炎,他號稱大理寺第一高手。但我們剛剛進入紅線嶺,他就毫無征兆地消失了,你們初見我時,我正在樹上登高望遠,尋找他的蹤跡。”
張子虛倒吸一口涼氣,顫聲道:“狐仙,必定是狐仙所為,二位仁兄,不管你們怎么想,我是堅定地想要逃跑。”
“夏兄,在下也必須逃跑!”司空烏有也非常緊張,“麻煩你快放了張子虛,我們馬上跑路回長安,說不定還來得及吃個早餐!”
“二位莫驚,世上沒有鬼,也沒有狐仙。”夏碩道,“我料定此事必為兇徒作怪,你們雖然不曾殺人,卻也擾亂了社會治安。如今我給你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若幫我弄清此事的來龍去脈,我非但既往不咎,還會稟明大理寺,讓二位名揚天下。”
“夏兄,你別這樣,”張子虛近乎哭了,“一言不合,就要我們幫你拼命。”
“夏大人!”司空烏有也哀聲懇求,“我此生殺過最大的活物是一只老鵝,還是發(fā)暗器不慎打中,請你不要強人所難,我對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憧憬。”
“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還是拒捕,請幸福二選一。”
“拒捕何罪?”
“當斬。”
“夏兄,坦白講,你真是個王八蛋。”
第八節(jié) 高手
世上沒有鬼,也沒有狐仙。
除了不斷重復這句話,夏碩還說:“我們此時應當考慮去往何處,畢竟敵在暗,我在明,貿然行動,必定功敗垂成。”
“紅線嶺,月老廟,狐仙迷人,鬼上吊,”張子虛分析,“往前是月老廟,往后是亂葬崗,在我的理解里都是自尋死路。不如我們爬上山頂,或許能找到制伏妖怪的神仙。”
“我說過,狐仙妖怪都是無稽之談,”夏碩再次申明,“編造這個傳說的人,一定和放出姻緣釵消息的人同為一路,這樣才方便掩人耳目。”
“唐侍郎?!”張子虛大驚,“他為何對長安游俠苦大仇深?”
“并非唐侍郎,”夏碩回答,“我和胡炎出發(fā)前,大理寺卿曾親自拜訪唐侍郎。唐侍郎說過,姻緣釵之事純屬無稽之談,他雖然真的有個女兒,但今年才三歲。”
“三歲也好,”司空烏有自言自語,“畢竟是官宦家庭,我接受童養(yǎng)夫這個設定。”
“司空賢弟莫要跑題,”夏碩徐徐發(fā)問,“二位不妨回憶一番,究竟是誰向你們提供了姻緣釵的信息?”
“禿頭孫!”張子虛道,“賺我白銀三兩,還無恥地欺騙了我的感情。”
“我們也懷疑過他,”夏碩抬起頭,目光黯淡無比,“但禿頭孫已死。”
“死了?!什么時候?”
“三日前,死于長安城外胭脂林,死時遍身鮮血,尸骨不全,如同被野獸啃咬。”
司空烏有和張子虛目光已經呆滯,齊聲哀呼:“夏兄,為何你的線索都是在暗示我們,狐仙是存在的,兇手是可怕的,我們是必死無疑的?”
三人剛剛說到此處,只聽頭上傳來一個低沉的顫音——“三位少安毋躁,世上沒有鬼,也沒有狐仙,但卻有很多不幸迷路的高手。”
三人循聲抬頭,只見一條人影倒掛在半空之中,模樣如同傳說中的仙人。
“神仙!”
司空烏有和張子虛倒地便拜,夏碩卻悶吼一聲:“來者何人,為何停在天上?”
“小夏,不要發(fā)暗器,不要扔板磚,我是胡炎,我沒在天上,我掛在了樹上。”
“老胡!”夏碩聲音激動,“莫非你是倒掛于樹,觀測敵情?”
“其實不是,”胡炎平靜地回答,“迷路一整天,想要摸個鳥蛋吃,不料天色漆黑,輕功預判失誤,所以卡在了樹枝上。”
“原來你只是迷路,并非憑空消失。我早該想到的,你的刀法已經萬夫莫敵。”
“感謝你真誠的夸獎,”胡炎回答,“但能不能先放我下來,我已經倒掛了三個時辰,老實說,現在有一點兒腦充血。”
“老胡,少安毋躁。”
夏碩正聲回道,旋即從腰間抽出軟鞭一根,鞭出如龍,急急抽于胡炎身后,樹枝應聲而斷,而胡炎衣衫卻沒有半分損傷。胡炎也是一等一的好身法,只見那樹枝剛斷,他就使出一招白猿遷枝,在半空翻出數個空翻,旋即穩(wěn)穩(wěn)落地。
“追風銀燕子,索命探云鞭,端的是好身手,像你這樣的高手,我們留你不得。”
粗啞的聲音從樹林陰影中傳來,隨著聲音落地,一大群形態(tài)各異的妖怪從林中躥出,領頭的妖怪無須贅述,就是那只白袍毛臉的妖異狐仙。
“口出狂言!可認識我天下第一快刀!”
胡炎見對方人數眾多,當機立斷擋在幾人身前,輕聲說道:“你們先走,但別從原路返回,要朝北去月老廟,廟中有我收集的證據,月老雕像下是逃生的暗道!”
“高手!不需要幫忙嗎?”張子虛問道,“你一個人能不能行?”
胡炎頭也不回道:“自然不用,我縱橫江湖十幾年,斬敵無數,未嘗一敗。”
“高手!”司空烏有也表示關心,“不如我們一起對敵,大不了同歸于盡。”
張子虛和司空烏有的話讓胡炎深受感動,回想自己風雨江湖路,幾曾遇見如此熱血的長安游俠,于是他一邊回頭微笑,一邊喃喃說道:“二位忠肝義膽,長安游俠果然……”
張子虛和司空烏有已跑出三百步。
“果然……跑得很快。”
說回逃命三人組,張子虛第一次見到百鬼夜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于是顫聲向夏碩發(fā)問:“夏兄,你看高手能不能贏?”
夏碩異常冷靜:“尋常之人,能進大理寺嗎?何況他是大理寺第一高手。”
“真的沒人見過他拔刀?”司空烏有也問。
“見其拔刀者死!”
“你們大理寺果真靠譜!”司空烏有心悅誠服,“我覺得整個人都開朗起來了。”
遠處傳來一聲慘叫。
“像是胡炎的聲音。”張子虛道。
“不可能,”夏碩尷尬地回答,“肯定是幻聽,畢竟是第一高手……”
又是一聲慘叫。
“確實是胡炎啊。”司空烏有道。
夏碩:“你們要對他有信……”
再次傳來一聲慘叫。
大理寺第一高手,卒。
第九節(jié) 祭狐
紅線嶺,月老廟。
四周繞竹,三面環(huán)水,無路可走。
一個女子,美麗異常的女子,跪倒在月老廟前,足踝上綁著一根鮮紅的細繩。
一雙剪水眸,半點胭脂唇。
花見則羞,月見則閉。
剛剛逃至月老廟的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張子虛徑直走到女子身前,開口發(fā)問:“小姐這廂有禮,(在大唐一朝,小姐還是個雅稱)請問你是妖怪還是人?”
女子不答反問,啟唇問道:“你們?yōu)楹我獊磉@里?這里是一條死路。”
“什么是死路?”張子虛又問,“小姐能不能為我們指條活路?”
“你的問題太多,”女子依舊跪倒在地,淡淡回答道,“問題太多,就不會快樂。”
聽完女子一番言語,夏碩眉頭一皺,將張子虛拉到身側,正聲說道:“小姐滿口啞謎,胡言亂語,難道和那些兇徒是一路人?”
“他們?”女子一聲冷笑,“他們算什么,蝸角爭榮,流光一世,不過浮名而已。”
“那小姐為何來這荒郊野地?”
“我來祭狐。”
“這里有狐?”
女子凄然一笑:“當然有狐,狐已歸,君胡不歸。”
張子虛沉思良久,眉頭緊皺:“這位小姐的話很深奧,講道理,我沒聽懂。”
司空烏有也沉思良久,眉頭緊皺:“講道理,我也沒聽懂。”
“沒懂也好,”女子語聲淡然,“世上的人,想得越明白,活得就越不明白,你們只需要懂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夏碩發(fā)問。
“你們都是狐的祭品。”
女子雙眼如血,長袖一卷,月老廟四面驀地升起一股青煙。
“還挺香。”
三人雙眼一瞪,昏死過去。
第十節(jié) 姻緣
醒來之時,三人已被捆綁于木樁之上,放眼四顧,月老廟前妖孽橫行,蔚為壯觀。
“兇徒猖狂,”夏碩大怒,“放我下來!”
一旁看守的豬妖回答:“你的人生過于天真,不如叫我們自砍雙手。”
“這位妖怪說得也有道理,”美少年張子虛趁機開口,“敢問仁兄可是豬妖?”
“喲,這位小哥竟生得如此俊俏,”豬妖嬌羞回答,“奴家可不是仁兄,奴家是朵美麗的嬌花,溫柔無比的姑娘。”
“什么?”一旁的流氓青年司空烏有大驚,“你還是頭母豬!”
“二位勿被皮相蒙騙,”夏碩依然情緒激動,“這些人根本不是妖!”
“夏兄,”張子虛很疑惑,“你何以如此肯定?”
“對,夏碩,你何以如此肯定?要知道聰明過頭,活得都不長久。”
熟悉的聲音從月老廟中傳來,只見本該身死的胡炎從廟中踱步而出,那名白袍狐妖也與他齊頭并行,緩步走到受縛的三人面前。
“高手!”張子虛一聲驚呼,“你居然迷路到了這里!”
“你是天真,還是智障?”司空烏有提醒,“按照劇情來看,他才是幕后主謀。”
“不錯,”胡炎嘴角一撇,“一切都是我一手設計的,偽造消息,誘殺游俠,施計詐死,引你們來月老廟,全部是早有預謀的圈套。”
“胡炎,我早該猜到是你!”夏碩怒斥,“若非我顧及同袍之情,一味信你,怎可能讓你胡作非為,瞞天過海?”
胡炎淡淡一笑,說道:“你說得很對,你們這些人習慣了任俠使氣,一諾千金,我就是利用了你們的弱點,所以才能一網成擒。說句實話,以你銀燕子的絕頂輕功,我若不略施小計,還真有可能讓你們逃出生天。”
“豬狗不如的小人,”夏碩牙關緊咬,恨恨道,“告訴我,你身為官吏,榮受唐皇恩典,為何要勾結賊子,謀害我大唐游俠?”
“榮受唐皇恩典?”胡炎尖聲一笑,“你以為我真是大理寺官員?大理寺能將你安插進游俠之中,難道我的組織就不能將我安插進大理寺嗎?也不怕告訴你,我乃是絲路會壬水堂的玄金香主,誘殺游俠,就是為了削弱江湖勢力,逐步掌控長安城的地下信息網,如此大計,豈能毀于你們這些浪蕩游俠之手!”
“香主深謀遠慮,算無遺策,不禁使我想起遠在他鄉(xiāng)的親生父親。恕屬下直言,有那么一個感性的片刻,屬下幾乎愛上你。”
一旁的狐妖趁機向胡炎表達敬仰之情,說完此話,他又果斷掀起頭上面具,露出一張赤發(fā)碧眼的異族臉孔——原來這狐妖不是別人,正是長安西市中的西域販馬人。
“噢!王八蛋!”張子虛和司空烏有異口同聲道,“居然是你!”
“當然是我,”販馬人臉上滿滿的都是驕傲,“除了一個混跡市集的販馬之人,誰還能把姻緣釵的消息散布得如此之快,對于這次的行動,我只能給自己滿分。”
“人生真是太無常了,”流氓青年司空烏有憂傷地表示,“我只想找個家境殷實的姑娘成親入贅,沒想到竟遇到一個詭計多端的恐怖組織。”
“詭計多端是神機妙算的近義詞,”胡炎仰天長笑,高聲問道,“三位還有問題嗎?”
“有。”美少年張子虛回答。
“問。”胡炎道。
“能放了我們嗎?”張子虛問。
“你是天真,還是智障?”司空烏有眼眶已經潮濕,“或者你有常人難及的幽默感?”
“裝瘋賣傻,胡言亂語,”胡炎沉聲道,“你們還是去死吧,帶上你們的天真與無邪。”
胡炎話音一落,作勢拔刀,但恰在此時,月老廟中又傳來一陣幽幽的女聲。
“七十二個,足有七十二個了。”
人隨聲來,聲伴影動,美麗的女子從月老廟中翩然飄出,她衣袂帶風,足不沾地,就如那河岸旁不經風雨的蒹葭。
“人間仙子啊,”張子虛輕嘆,“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曹子建辭賦里的洛水女神,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你對美好事物的敏感令人贊賞,”司空烏有接腔,“但我想善意地提醒你,這位人間仙子就是把我們迷昏的人,所以她也是胡炎的同伙。”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司空你仔細看看,胡炎的表情比我們還奇怪。”
“咦?”司空烏有很疑惑,“不是他的人?難道是恐怖組織大火拼?”
“咦?”胡炎比司空烏有更加疑惑,“難道不是你們的同伙?”
“憑良心講,我很希望是。”司空烏有很坦白,“但我的同伙只有張子虛,我們先前已經被夏碩一網打盡,如今又被你們一網打盡,我看繼續(xù)下去,可能會被這個姑娘一網打盡。”
“莫非是真的狐仙?!”
張子虛迫不及待地說出自己的推測,引得在場之人一片嘩然。眾假妖怪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交流張子虛說法的真實性。
但女子卻對他們毫不在意,仿佛所有的生靈都如寒冰一樣透明,她只是緩慢行到空地中心,輕捋耳邊被風吹亂的鬢發(fā),淡淡開口道:“你們都要死。”
“我已經看開了,”司空烏有白眼一翻,“反正沒人準備讓我活著。”
但胡炎顯然沒有司空烏有這么豁達,只見他手按刀柄,雙目血紅,悶聲吼道:“姑娘,不要裝神弄鬼,世上沒有鬼,也沒有狐仙,你突然出現,究竟所為何事?”
“為了祭狐,”女子凄然一笑,“你們以前所殺之人,加上今天在場的人,正好是七十二地煞之數,因果循環(huán),以血祭狐,乃是天意。”
“誰是狐?”
“我就是狐。”
女子剛說到“是”字,胡炎卻已忽然發(fā)難,原來他故意問話,是為擾亂女子心神,他好趁機拔出無堅不摧的天下第一快刀。
“胡炎拔刀了!”張子虛大喊,“司空!快看天下第一快刀!”
女子眉頭一皺,長袖一揮。
大理寺第一高手,卒。
“果然沒人見過他拔刀,”司空烏有嘆道,“以后也不會有人看到了。”
胡炎身邊的販馬人見香主斃命,立即說道:“這位姑娘如天仙下凡,不禁使我想到遠在他鄉(xiāng)的親生母親,我對母親只有尊重,沒有敵意,所以后會有期,江湖再見!”
說完轉身便跑,健步如飛。
女子面無表情,只是往空中輕輕一躍,身形化作一只靈巧青狐,眾人只見半空中華光一閃,包括販馬人在內的一十九名匪類,竟齊齊倒地,頃刻斃命。
青狐又在空中盤桓數周,這才悠然落地,變回那出塵的女子。
“多謝女俠!”張子虛高喊,“祝你早日白日飛升,得道升仙!”
“多謝女俠!”司空烏有也高喊,“祝你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夏碩沒有開口,他只是看著女子的臉,眼中光芒閃爍,心中思緒萬千,而女子此時也轉過頭來,輕嘆一聲,對著木樁上綁縛的三人說:“其實你們都是好人。”
“這位女俠分析得太有道理了,”司空烏有興高采烈地叫道,“真是不容易,想不到還遇到了大團圓結局,這位女俠,能不能先為我們松綁?”
“不能,”女子看看腳踝上的紅繩,戚然說道,“只有殺了你們,我才能破月老的紅線陣,我才能逃出紅線嶺,我才能去找他。”
“女俠!手下留情!”司空烏有喊道,“找人和殺人沒有因果關系,你告訴我想要找誰,長安城從怡春樓到朱雀門,從賣地瓜的到彈棉花的,人人都認識我司空烏有大俠!”
“我要去找叔夜。”
“樹葉?”司空烏有一臉惆悵,“怡春樓有個彈琵琶的姑娘叫菜花,會不會有點兒聯(lián)系?”
“你找不到他的,”女子朱唇微啟,“我身上有和他的姻緣線,只有我找得到。”
“你也找不到的。”
始終沉默的夏碩此時終于開口,只見他略一施力,便從木樁上一躍而下,原來他早已解開身上的繩索,只是他手段高明,所以沒有人發(fā)現任何蛛絲馬跡。
“青娘,”夏碩定定地看著女子,低聲開口道,“我故意中他們的圈套,故意來這避無可避的絕地,就是想等你出現,給你一個交代。”
“你是誰?”女子問夏碩,“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本姓嵇,”夏碩回答,“祖上避亂逃生,所以改姓了夏。”
“姓嵇,你是叔夜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后人。”
“后人?叔夜呢?他為何不來找我,他答應過我的,待他了斷塵緣,就與我遠赴仙山,撫琴觀鶴,再不過問世間瑣事。”
“先祖嵇康已死,為晉朝文皇帝司馬昭所殺。”
“他不會死,你騙我!”女子朱唇輕顫,雙目緊閉,眉峰蹙成一道黛色的山巒。
夏碩苦笑一聲,啞聲道:“青娘,大夢該醒了,不只是先祖嵇康已死,連晉也早都亡了,你在這山中癡等,又怎知世上早已滄海桑田!”
“既是人間已變,你又為何來找我?”女子聲線漸變,已帶有一絲哽咽。
“先祖遺訓,嵇氏后人,須找到名為青娘的女子,告訴她并非嵇叔夜輕諾食言,而是紅塵多變,他身不由己,走不出君王的江山。”
夏碩說完,只見女子已呆呆怔在原地,被風吹落的竹葉在半空中盤旋數圈,散落在她瘦削的雙肩之上。良久之后,她才輕聲問道:“如今的人間,是什么年歲?”
“物換星移,云煙過眼,此間已是大唐江山。”
“大唐?離叔夜辭世有多少年了?”
“四百九十三年,距先祖與你分別,已是整整五百年。”
“五百年?”女子長袖輕卷,看著月華如練,“我已經等了五百年?”
“絕無虛言,”夏碩對女子說完,轉頭對著張子虛和司空烏有歉意一笑,說道,“這兩位游俠是我請來的證人,我說的話,他們都可以證明。”
“現在是天寶十年,在位的是大唐玄宗皇帝,”張子虛和司空烏有被綁得像兩只死狗,只好在木樁上點頭稱是,順便心中暗罵,“王八蛋,你的演技真是天下無敵,要不是打不過你,今天一定給你作偽證!”
“五百年,為了一句諾言,我等了五百年,你們嵇家的人,找了我五百年。”
女子素手交疊,雙眸看向被夜風吹皺的春水,沉浸在數百年前的回憶里,追憶著與那孤高男子的第一次相見。
第十一節(jié) 紅線
她初遇他的時候,是只未成人形的青狐。
他初遇她的時候,是個才華橫溢,卻又籍籍無名的少年。
那日,他坐在杏樹下?lián)崆伲p彈著嵇氏四弄中的《長側》,而她就躲在青石后看著他,看著這個杏花滿頭、目光澄澈的少年。他真是與眾不同的,眼光中沒有半分俗人的虛偽與狡黠,所以她也并未著急逃開,反而繞著他的身側跑了數圈。
他卻視而不見,依舊按弦撫琴,靜看天邊云卷云舒。
她一時惱了,犯了野性,想逗逗這個身如玉山的美少年,于是縱身一躍,跳進他懷中,用長尾去掃他輪廓柔軟的臉。
他不惱,也不去趕她,只是云淡風輕地一笑。
“小東西,你也要聽琴嗎?”他說。
“小東西?”她心里暗笑,這少年只當她是尋常野狐,哪知她在山中吐納修行,已有近百歲的壽數。
“我為你奏完這曲《長側》吧。”
少年長笑一聲,素手翻弦,撥出高山流水之音。
琴音百轉千回,快如落珠,慢如飛雪。
這是醉人的琴聲,將來世上有多少附庸風雅的權貴,都愿以千金換他一曲,就算是那權傾一世的大將軍司馬昭,也愿為他紆尊降貴,落馬拜門。
可當時的她還未修出七竅人心,哪里聽得懂音律雅樂,她只是靜靜地躺在他懷中,不多時就沉沉睡去。待她轉醒的時候,少年已準備背琴歸去,她覺得悵然若失,裝作酣睡,眼睛卻半開半合,偷偷看著面前的他。
“這世上人心莫測,”少年看著青狐,悄聲說,“反倒是與狐為友,無門第親疏,逍遙自在。”
那天以后,少年就日日來此,飲酒撫琴,吟詩長嘯,她則安靜地蹲坐在他腳邊,像一只被馴服的小獸。她的確已經習慣了他,習慣了他的琴聲和詩酒,習慣了他不束的亂發(fā)。
她以為他會永遠陪著她,永遠為他奏響如水的《長側》。
但她沒有想到,少年有一天會空手前來。他沒有帶琴,也沒有帶酒,他只是對著她幽幽說道:“天下不定,嵇康有家族兄弟,恐怕難以獨善其身,避世不出了。”
說完,他將她捧在心口,自嘲一笑,說道:“狐友,你聽不懂吧?聽不懂多好,游戲山林,幕天席地,哪似紅塵中人,百年匆匆,不過荒唐一夢。”
她蜷縮在他懷中,裝作已經睡著。
她想告訴他,他說的話,她聽得懂,可是她無法開口。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卻要離開了。
不愛離別,偏逢離別。
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這一別,就是十五年。
當她再看到他的時候,他已是名動天下的“竹林七賢”之首。
她早已修成人身,沉魚落雁,眉目傾城。
而這片杏樹林,也被人砍伐殆盡,變?yōu)橐黄窳帧=袢辗亲蛉眨厝A不再,風景變更,他攜琴故地重游,已見不到當年的青狐。
“只是溫馴的獸類,卻沒有人的念舊,怕是不知去向了吧。”
他輕輕一笑,然后席地而坐,調弦奏曲。現在的他看慣了人情冷暖、世道艱險,已不再奏響溫柔的《長側》,而是滿帶刀兵之氣的《廣陵散》。
“好高明的曲子,只是弦中隱隱有兵器的鏗鏘之聲,頗為不祥。”
她緩緩地走到他面前,白衣素手,不施粉黛,雖身為狐類,卻像極了從天而降、不食五谷的出塵仙子。
他慘淡地笑笑,并不答話。
“大人,為何獨自在此撫琴?”
“想念少年時的朋友。”
“是什么樣的朋友,能讓大人如此念念不忘?”
“很特別的朋友,”他的眼睛望向遙遠的塵世,“只怕是一生也不會重逢。”
“這世上最好的事,就是你所想念的人,也在想念你。”
說完她衣衫一抖,顯露真身,化為一只小小的青狐,在他身前游走一周。
他目瞪口呆,繼而展顏一笑,開口道:“想不到你已修成人身,不再是癡愚的獸類。”
“你不怕我嗎?”她再次化為人身,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我非你族類,你不怕我將你挖心掏肝,吃得只剩骨架嗎?”
“你有什么可怕?”他苦澀一笑,“這世上人心兇險,比鬼神可怕萬分。”
她不懂世事紛亂,只知道這曾單純的少年眼里,有了無法解開的沉郁悲涼。
“請為我撫琴吧,”她只好說,“奏一曲初見時的琴音,別再彈刀劍爭鳴的兇曲。”
“這不是兇曲,”他溫柔地解釋,“這是《廣陵散》,說的是戰(zhàn)國游俠聶政,為好友嚴仲子復仇,獨闖韓相俠累府,孤身行刺之事。”
“倒像是個俠義的故事,俠義的人。”
“一諾即成,雖死何憾!這便是游俠風骨,”他長嘆一聲,恨恨道,“只恨此身羸弱,又有家室牽絆,不得學聶政任俠,殺盡天下蠅營狗茍、道貌岸然之輩。”
他的凄涼,她看得到,卻無法安慰,也不懂安慰。她只能為他捧酒,在他耳邊低語:“既然世事紛亂,大人何不遠走他鄉(xiāng),避世不出?”
“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君王的江山?”
“我能伴君去訪海外名島仙山,朝飲晨露,暮食花蕊,容顏不老,逍遙自在。”
他聽完她的話,眼睛驀地發(fā)出清澈的光彩,但片刻之后,卻又再次黯淡下去:“嵇康已有家室,妻子雖為曹氏之女,但一子一女都是至親骨肉,怎能棄之不理?”
“可是大人并不快樂。”
“我不能負天下人。”
她抿唇而立,良久不語,忽然卻堅決地說道:“大人子女各立門戶,妻子善終之時,我愿踏云來接,自此長伴君側。”
“你愿意等我?”
“一諾即成,雖死何憾!”
“好,好,一諾即成,雖死何憾!”
他放聲大笑,又失聲痛哭。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她也喝了很多酒,她不勝酒力,早早醉倒,而他不多時也沉沉睡去——他本來就是求醉的,想求醉的人,醉得總是特別快。
在朦朧之中,她看見竹林之中騰起薄薄的煙霧,煙霧中走出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人,那老人一手拄杖,一手挽紅線一卷,悄然來到二人面前。
“你與他有一世的緣分,”老人笑言,“老夫來此,為你們綁姻緣線。”
她只覺得神智清明,但卻無法動彈,等到煙霧散去,她有了氣力,老人早已不知所蹤,她低頭一看,她和他的腳上,都有一根細細的紅線。
“你與他有一世的緣分。”
她想到老人所說的話,心中喜不自勝,她癡癡地盯著他,看著他酣睡的樣子,那一刻她終于懂了,這便是世人常說的相思。
他睡了太久,她看了太久,直到暮色將至,他才從大醉中轉醒。
“已是這個時辰了嗎?”他歉意地說,“你該叫醒我的。”
“你睡得太沉,”她說,“不舍得叫你。”
他看著她一雙剔透的眸子,輕輕一笑,然后站起身來,如同不染鉛華的玉山。
“明天我再來找你,”他抱起地上的古琴,向她躬身行禮。
“大人,”她怯怯發(fā)問,“剛才與奴之約,不是說笑吧?”
“大丈夫一諾即成,怎敢食言?”他正聲說道,“與卿之約,永世不忘。”
她終于笑了,笑得恣意輕快,她是天真的,不像人世間的女子一般遮掩。
“奴還想求大人一件事。”
“哦?”
“請為奴取一個名字吧,人間女子的名字。”
他輕輕一笑,想起初遇她時,遍身青色的溫暖毛皮。
“青娘,”他語聲如水溫柔,“你就叫青娘吧。”
第一次的離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一次離別,他們的重逢相隔十五年。
這一次的離別,他給了她名字。
但最后,卻成了永訣。
魏文帝黃初七年,嵇康為鐘會司馬昭所污,陷呂安案,得死罪。
三千太學生聯(lián)名上書,求免嵇康一死,司馬昭不允。
嵇康臨刑前,著青袍木屐,面不改色,悠然奏一曲《廣陵散》,而后從容就戮。
觀刑者一萬余人,半數掩面而泣。
玉山傾倒,《廣陵散》已絕。
而那山中癡等的女子,再也等不到為她撫琴的少年。
第十二節(jié) 曲盡
“叔夜,你未曾負天下人,為何天下人如此對你!”
名叫青娘的女子失聲痛哭,手指向那香火無存的月老廟:“你說的!你說我與他有一世的緣分!為何卻讓他不得善終,為何要將我困在此地,整整五百年!”
“你與他的確有一世的緣分。”
月老廟西側的竹林中傳來一聲長嘆,聲音里帶著無可奈何的悲涼。
“月老可保姻緣,卻如何能敵過世上權謀兇險?”
話音一落,一位老者使出鴻雁三顧的絕頂輕功,從竹林中飛身而來,落于空地正中,司空烏有深吸一口氣,看著面前的老者,說道:“咦?這位高人有點兒眼熟。”
老者嘴角抽搐,道:“大俠,你可能認錯人了,我長了一張大眾臉。”
“不可能,”司空烏有道,“你是跑路的天機,騙了我一枚大錢!”
“啊哈哈哈,”老者尷尬一笑,旋即轉向身側的青娘,“青娘,月老留下紅線陣,非是困你,而是救你,他知道你是何等執(zhí)拗的女子,你若得知嵇康死訊,必定入世屠戮,一旦造下殺業(yè),必定天降劫雷,化為灰飛。”
“你是何人?”青娘看著面前的老人,語聲仍舊哽咽,“紅線陣之事,唯有月老與我得知,你為何知道得這么清楚?”
“這位是長平子,”夏碩代為解釋,“天機門傳功長老,這一代的紅線陣守陣人,就是他算出地煞將滿,紅線將變,所以才輾轉找到我,讓我來解開你的百年心結。”
“解鈴還須系鈴人,”長平子看著青娘,沉聲道,“我天機門長老世代在紅線嶺外守陣,門下弟子云游天下尋找嵇家后人,就是因為我們知道,有些話不經由嵇家后人說出來,你終究是不會相信的,青娘,此刻水落石出,百年心結已解,你還不能釋懷嗎?”
“什么叫釋懷呢?忘了,就是釋懷了嗎?”
青娘默立良久,旋即悄聲自語:“你們當真以為,我什么都不懂嗎?其實我都懂的,我什么都懂,我雖然困在紅線嶺,卻也見過山野樵民、方士藥客,我怎么會不知道朝代更迭、世事變遷呢?”
說到此處,青娘凄然一笑,又低聲啜泣:“只是我一直對自己說,我不想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了,我也要騙自己那是假的,只要腳上的姻緣線還在,叔夜就還在,我答應過他的,我會踏著云去接他,帶他去海外仙山……我怎么能食言呢?”
“青娘……”夏碩眼眶業(yè)已泛紅,“別再說了,是我們嵇家人對不起你,我來得太遲,辜負了你百年的歲月……”
“傻孩子,有誰對不起誰呢?”青娘道,“這都是我自己選的呀,我常聽人說相思之苦,相思之苦,我何曾想到,竟會苦到這種地步?以前我總笑凡人看不清紅塵虛幻,沒想到,最善于自欺欺人的,竟是我自己。”
“你沒有辜負諾言,”長平子短嘆一聲,“你等了五百年,嵇家后人也找了你五百年,你們都信守諾言,只不過是用了不同的方式。”
“是呀,只是不同的方式,”青娘伸出如霜皓腕,素手拂過夏碩的雙頰,徐徐開口,“叔夜,我算是等到了吧?雖然只是你的后人,雖然……他不會為我撫琴。”
“嵇康是好樣的!”捆在木樁上的美少年張子虛開口,“最后還朝著行刑之人,奏了一曲《廣陵散》,他心里有不屈的俠氣,女俠,你沒有選錯人!”
“女俠,你沒有選錯人!”司空烏有也眼角泛淚,“他只是沒能走出君王的江山!”
青娘聽完長安游俠的話,對他們露出淺淺一笑:“也許他生在這個時代,也會像你們一樣,成為彈鋏而歌、快意平生的俠客吧……”
“女俠!”張子虛淚如泉涌,慷慨激昂,“在下比不上嵇叔夜,如果真的需要,你就弄死我吧,我愿意幫你破開月老的紅線陣!”
“女俠!”司空烏有嚇得嘴唇慘白,“請你不要搭理張子虛,他經常分不清天真和智障的界限,感情歸感情,如果可以不弄死我們,請盡量不要弄死我們!”
“請二位冷靜,”長平子接話道,“小道有破陣之法,無須傷人害命。”
長平子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方銅印,他將銅印緊貼于地,然后口中念出破陣箴言,只見平地里升起無數紅線,那些紅線飄入半空,經由夜風一吹,全部化成了紅色的煙塵。
“紅線陣已破,”長平子道,“青娘,紅線嶺再也無法困住你。”
“你有陽平治都印,”青娘發(fā)問,“你本可輕易降服我的,為何要大費周折地去尋找叔夜的后人,為我這樣一個妖物解開心結呢?”
“因為你不是什么妖物……”夏碩立即發(fā)聲,“青娘,你是先祖嵇康所愛之人,是靜待歸人的可憐女子,誰敢說你是妖物,就是與我嵇家后人為敵!”
“好孩子……好孩子,”青娘長笑一聲,“告訴我,叔夜葬在何地?”
“葬于宿州。青娘,你可是想往宿州去?”
“當然,”青娘又是一笑,“姻緣線未斷,我要永世為叔夜守陵。”
青娘語罷,身姿輕騰,驀地化為一只青狐,朝東北方飛去。
“青娘!且慢!”夏碩高喊。
青狐在空中生生停住,回頭看著這個嵇氏的后人,不知道在某一個片刻,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那個為她撫琴的少年。
“先祖留下了一句話。”
青狐停在原地,死死看著夏碩,沒有眨一次眼睛。
“此生無愧于天下人,只恨沒有再為你奏一曲《長側》。”
青狐頷首飲泣,忽地引頸哀鳴數聲,縱身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姻緣線還在,卻沒有了姻緣。
世上再沒有嵇叔夜,紅線嶺再沒有狐仙。
你與他,本該有一世的緣分……
第十三節(jié) 尾聲
紅線嶺一案,經大理寺丞夏碩偵辦,長安游俠張子虛和司空烏有相助,終于水落石出。天威不泯,皇恩浩蕩。夏碩遷大理寺正,官從五品下。張子虛和司空烏有,賜銀百兩,鑌鐵快劍兩柄。玄宗皇帝偶聞此事,朱筆一揮,御賜“長安雙俠”四字。
自此,張子虛和司空烏有自稱奉旨游俠,名滿天下。有好事之人曾問,紅線嶺究竟發(fā)生何事,但二人總是緘口不言,只是信誓旦旦地說,這世上決沒有鬼,也沒有狐仙。
但在遙遠的宿州地界,卻有人說前朝名士嵇康嵇叔夜墓前,常有天女抱琴下凡,整夜撫琴,有時奏的是失傳已久的《廣陵散》,有時奏的是風格高古的《長側》。
但更多的時候,她奏的都是那曲被時間遺忘了太久的《長側》。
長側,
長側,
長伴君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