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成群從天空飛過，原本的晴空萬里剎那便成了烏云密布，一場暴雨很快便要降下。青石街道上，兩旁的人們原本便來不及收拾攤子，卻還不得不跪倒在地，惶恐對著雨神做完禱告，才慌亂的開始收拾。

少年丁巍取下身后備著的雨傘，撐開高舉，抬頭看著天空。雨珠從云端滴落，因為加速而拉直成了柱狀，仿佛一根根長針扎下。

雷聲大作，青石街道因為已經數十年未曾修整過，即便兩旁修上了排水槽，還是在不少雨水存留了下來，很快便成了災難。光滑的青石板，變得光滑無比，以至于赤腳行走的路人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小心的在雨水中挪步，嘴里還要不停的念著禱告，以免被神懲罰而摔得頭破血流。

很多年前，丁吟曾經告訴過丁巍，信仰只是因為愚昧，神靈都是虛妄。但后來他在高山神殿接受洗禮的時候才明白，神靈，是真的存在。而神怒，也是事實。

丁巍將手掌貼在自己的胸口，感受著血液被心臟泵出涌動在血管里的感覺，竟是如此的強烈，仿佛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著自己，瀆神的下場。

丁巍的嘴角下意識的彎起了一個弧度，低聲道：“呵，神啊！”

南聿城里，所有的街道，都是青石鋪成。所有的平民，都是赤腳。而丁巍的腳下，穿著一雙舊草靴。

然而，在如此的大雨里行走了許久，草靴很快就濕透散開。等和往常一樣來到孫氏府邸上，踏上臺階之后，草靴便徹底斷開。丁巍又露出之前的那種微笑，干脆赤腳走了上去，在家丁古怪的目光下，將雨傘收起放在門口，而后徑直走了進去。

大雨滂沱，將院子打濕。但孫府是新建的府邸，排水系統整個完整，院子也還沒因為踐踏而被踩處坑洼。所以并沒有多少積水，但卻已經很滑。然而丁巍健步如飛，走的飛快，絲毫沒有影響。

穿過前院，來到后院。后院里，是一個鋪滿細沙的廣場，廣場前左右三側，是一個個鐵柵欄門，門后面，是一群綁著鐐銬的奴隸。

奴隸啊！丁巍嘴角掛著微笑，心里想著，所謂入鄉隨俗，在自己身上，為什么就這么難應證。

丁巍換好鎧甲，從兵器架上取出一把鐵劍，對著高大的戰爭女神的雕像凝視了片刻，走進了雨中的廣場。黏濕的觸感，剎那讓冰涼的感覺傳遍全身。丁巍不禁有些好笑，之前在雨中行走反倒毫無所覺，而現在卻反倒感覺強烈。

鐵柵欄門緩緩打開，有強壯的家丁上前為其中一個奴隸打開鐐銬。那是一個孩子，一個和丁巍年紀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男孩皮膚白皙而光滑，金發微微卷起，模樣顯然不是在南方的殖民戰爭里獲得的奴隸，而多半是曾經的公民犯了刑法而被判至此。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即便是神殿的祭司，墮落之后也難逃刑罰，又何況旁人。

男孩從一旁的兵器架上同樣選了一根鐵劍，跪在戰爭女神的雕像面前，禱告良久，站起身來，眼睛看著丁巍，漸漸變得堅毅起來。

丁巍將劍在手中甩了甩繞著男孩轉圈，而男孩斜舉著劍只是看著丁巍行動，目光緊盯著他。

“注意，呼吸的節奏！”

丁巍沉聲說道，而后便猛然動作起來。

男孩的瞳孔猛然一縮，金屬擊撞的聲音響起，男孩的腳步猛然超后退了幾步。男孩頓時手掌一松，但響起以往的教導，努力平復發悶的胸口，讓呼吸回歸平穩。

“干的不錯！”丁巍道。

下一擊來臨，男孩抬起手掌，再次擋住，身體再一次后退。

丁巍一劍接著一劍，一劍快過一劍。如同狂風暴雨。男孩一次次后退，卻始終沒有倒下。

抓住時機，丁巍整個手掌握劍的姿勢驀然變成了三只手指，手指卻不是握住劍，而是粘住一般。手指微微甩動，長劍便變換著姿勢，旋轉著掃過。

“結束了么？”丁巍心道。

然而下一刻，男孩眼神驀然凝聚，在劍掃過來的剎那，雙腿彎曲，身體以一個奇怪的角度俯下，一劍直刺向丁巍的小腹。

噗嗤一聲，鮮血在空中飄揚，被雨水沖散。

男孩捂著胸口，腦海里卻全是之前丁巍的反擊，神情里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面對他的奇襲，丁巍只不過抬出了一腳，就把他連人帶劍踢飛了出去。

“下一個！”丁巍平靜道。

很快柵欄門又開了一個，這次出來的，是個青年，但結果依舊是丁巍的勝利。

大雨漸漸停止，丁巍將鐵劍放下，從沙子廣場走上了樓臺上。

孫氏家主孫誠端著酒杯，隔空對著丁巍舉手示意。

“每個禮拜都得麻煩你跑一趟，還真是不好意思呢！”孫誠笑著道。

丁巍嘴角露出微笑道：“如果真的不好意思，就多給點報酬好了！”

孫誠大笑，對著身側的侍女示意。侍女將準備好的銅幣端了過來，被丁巍抓起放在懷里。

“今天這么早就討要報酬，看來下午，你不打算留下了！”孫誠道。

丁巍道：“貪多嚼不爛，我之前教的東西，足夠他們進入這周的競技場了。他們還年輕，與其在這個時候因為新的技巧亂了節奏，不如加固已有的東西！所以今天，我只是和每個人交手，而不指手畫腳，他們會自己思考，做出適合的改變！”

孫誠晃了晃酒杯，卻沒有喝，而是放在侍女的托盤上。事實上，二十年里，他從未真正喜歡過這種帶著甜味的紅酒。孫誠站起身來，道：“當然，你是對的！畢竟你才是最好的老師！”

“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丁巍微笑道。

“興趣么？”孫誠不置可否，雖然他自己不是角斗士，但卻以為，沒有人任何一個角斗士，會把危險的角斗當成興趣。

但他也不會質疑丁巍，因為丁巍總是對的。

孫誠認真的看了一眼丁巍，便是如今也才是十五歲的年紀。許多的貴族少年，在這個年紀也還懵懂無知。而丁巍若是不仔細去看他的面容，卻總是會讓人忽視他的年齡。

不知不覺，丁巍已經在孫家擔任三年的角斗士教官。想起當初的初遇，孫誠至今都還有些嘖嘖稱奇。

三年前，孫誠按照戰爭之神的預言，穿過不歸海，來到這座歷史悠久的南聿城里，輕易用五百金幣換取了貴族頭銜之后，開始創辦角斗場。然而角斗士的培養，卻并不是那么輕易的事情。所以，他把目光放在那些因為戰爭而失去貴族身份的騎士遺孤身上。騎士多是世傳，時間久了總會有些秘技傳承，然而失去了貴族身份的少年卻無力守住這一切。

然而，他在一開始便遇到了挫折。他首先找到的，便是素有第一騎士家族美稱的丁家。然而說是家族，如今早已經破落的只剩了幾件木屋和兩個孩童。孫誠本以為，這會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那個孩子卻著實讓他大吃一驚。

“所謂秘技不過是生死搏斗換來的經驗！以及要一本圖冊上的僵硬姿勢，不如雇傭一個精通搏斗的戰士更加值得！”男孩如此說著。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只不過男孩當著他的面將那本圖冊燒毀，并且號稱所有的技巧都已經在他腦中。孫誠便也同意了男孩的請求。但事實上，在他的想法里，以男孩當年瘦弱的體格，在競技場里，活不過一天。自作聰明，是要付出代價的。

但他錯了，丁巍不僅活了下去，而且還征服了所有的角斗士。并且和丁巍交手的角斗士，在之后的比賽里，赫然都有了不菲的進步。對于角斗士而言，瓶頸和退步才是常態。那個時候，孫誠才真正意識到丁巍的能力。但似乎為實已晚，他不過是新人，而其他的角斗場給的價格比他要高的多。

但丁巍卻依舊選擇了他！

孫誠笑了起來，看著丁巍正準備離開的背影道：“前幾天，有個騎士頭銜的少年，在角斗場里下了注，然后輸了四百銀幣，換算起來，便是四個金幣。他可是個賭博慣犯，我這么說，你應該明白意味著什么，對吧！”

丁巍腳步一頓，轉身道：“哪家的騎士？”

孫誠笑了笑道：“城北豐實街，和我一樣，姓孫。”

丁巍又等了等，才轉身詫異的看向孫誠，道：“四個金幣雖然很多，但是這幾年，我也掙得足夠了。”

孫誠大笑，道：“我當然知道，畢竟你到手的銅幣，可一大部分是我親手交在你手上的。”

丁巍疑惑道：“沒有條件？”

孫誠挪開雙手，道：“生意之外，還有人情！這可是你教給我的話，所以，沒有條件！”

丁巍深深看向孫誠，良久之后：“我會把之前我燒掉的那本圖冊重新畫出來交給嵐，他曾經是貴族，會看得懂！”

孫誠嘆了口氣，道：“何必如此，我在跟你講交情，你卻非要和我做生意。看來，心里是沒有把我當成過朋友了！”

丁巍沉聲道：“你應該知道，有了貴族頭銜，我便不會留在這里！”

孫誠點了點頭，道：“當然！事實上，我在迦基城的騎士學院附近買了個商鋪，是用來售賣水果藥材的。只要你的新名字確定了，便會寫到地契上。這樣一來，你便成了本地的居民！”

丁巍沉默許久，仔細看著孫誠。即便已經交往了三年，但丁巍事實上從來只把孫誠當成雇傭的對象，而從未把他當成過朋友。何況貴族，又怎么可能會成為平民的朋友。

孫誠笑道：“我只有一個請求！注意，是請求，而不是條件！”

丁巍道:“請說！”

孫誠轉身，看向身下的角斗場。

“希羅王朝建立至今，從共和國變成帝國，一直便在對外擴張！戰爭仿佛從未停止過！因為戰爭，平民也能成為貴族。也因為戰爭，貴族也可能會淪為奴隸！但自從圖真稱帝之后，戰爭越來越少了起來。希羅王朝三十年沒有逢過戰事，因為騎士的頭銜漸漸變得有名無實，甚至被拿出來作交易！”

孫誠看著角斗場中的鐵柵欄，看著柵欄之后的黑色監牢，臉上再無一絲笑意，沉聲道：“你知道，當我花了五百個個金幣，買來了如今的貴族頭銜之后，我最先想到的是什么么？”

丁巍沒有回答，因為孫誠很快就自己回答了起來，道：“我在想，容易到手的東西往往也意味著容易失去！會不會有一天，我這個有名無實的貴族，也落到如此的下場！會不會有一天，我不是站在這臺上，而是那柵欄里面！”

“所以，我對你的請求是，如果有朝一日，我家里糟了難，無論如何，為我家里留下一點血脈傳承，無論如何，不要讓他成為奴隸！”

孫誠鄭重的看向丁巍，沉默良久之后，丁巍問道：“你就這么相信我······相信我會有這個力量，也相信我會信守承諾？”

孫誠道：“希羅王朝只有榮耀，為了榮耀，便是至親之人也能拔刀相向。可你不一樣！知道，我為什么會認為你不一樣么？”

孫誠笑了起來，壓低了聲音道：“因為你在偷偷教你的奴隸認字！”

丁巍臉色頓時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