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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罪人
起 愛之絆
當我趕到醫院時,黃怡然已經不行了。原本就單薄的身子如今更顯得無力,整個人像失了所有顏色一樣變得蒼白。
醫生說她中了七刀,和她的父親一樣。不同的是只有最后一刀才扎在了致命的地方。而她竟然還拼著最后一口氣,給我打了告別的電話。
我握著她垂在床單外的手,醫生們推著她的病床急匆匆地往急救室里趕,頭頂的白熾燈亮得我眼花。她已經有些神志模糊了,卻還努力看著我的方向,瞳孔擴散,無法聚焦。
她的手很涼,那是曾經舞動于花瓣中的手,是我無數次碰觸過的手,是我千百次凝視過的手,可今天這一切就要消失了。
我一直陪著她跑到了急救室門口,醫生狠命攔住了我,她的手指從我手里滑落。我分明看見她的嘴一張一合在對我說話,急忙拉住了病床,俯下身,跪在她旁邊。她拼命喘息著,像要耗盡生命一樣對我開口:“還記得那個故事嗎?”
這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之后每每想起,都心如刀絞。
一 霧中謎
清早剛一到隊,我就被隊長連拖帶拽地弄上了車,手忙腳亂地整理著必備的資料、隨身的小本、在學校里被千叮嚀萬囑咐要記得帶上的手套,還有證物袋。老王把車開得飛快,警笛聲啊嗚啊嗚地鳴響而過,這座城市還在濃厚的濕霧里沉睡著。
“景陽區,死者是男性,被人發現時已經斷了氣。喏,這是現階段收集到的資料。”
隊長簡單給我說了下報案人提供的線索后,遞給我個藍皮的本子。我的睡意瞬間被這個消息趕跑了。
隊長比我大二十來歲,是隊里資歷最老、經驗最豐富、破案數量也最多的刑警。他本來就是科班出身,在學校的成績一直被教官們津津樂道、標榜至今,后來一畢業就進了刑警隊,干得風生水起。只要提起他的名字,據說就會令轄區內的罪犯們聞風喪膽。他有一個老婆和一對現在上大學的雙胞胎兒子,家庭幸福美滿。
“聽說你又拒了上面來的調令?”
老王開著車,對后視鏡里的隊長發問。隊長“嗯”了聲,皺著眉一直盯著窗外,像是對這個話題沒什么興趣。我一來這個地方就聽說了,其實隊長早年跟別人炒股投過資,后來賠大了,被降了職,才到了我們這一片。后來因為考績高,上面跟他提過好幾次,可以升遷離開,但不知為什么,隊長卻一直拒絕此類的人事調動,堅持留守在我們這個片區。
“隊長在這個片區多少年了?”
“十二。”他漫不經心地回了我一句。
老王吹了個口哨,笑起來。
“要是我像你這么能干,早拍拍屁股走了,何苦還跟這些小年輕天天東奔西走地查案子。”
“嗯……習慣了吧,你讓我去做別的事我也做不來。”
隊長聳聳肩,沒說更多的話。我和隊長不一樣。我剛從警校畢業,能分配到這個地方,一是因為自己的成績,二也靠了點老師的人脈。絕不是因為從小就抱有什么拯救世界的夢想,而是我覺得除了身體健壯外,自己一無是處,所以不得已才進了刑警隊。好歹是公務員行列,不用擔心失業的問題,等到了年紀就自動退休,清清閑閑地過一輩子。可我怎么也沒想到的是,在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殺人案。
景陽區離我們警局只有半小時的車程,因為還是清晨,堵車的盛況還沒開始,所以到的比預計時間更早了些。現場已經被先去的同事們用黃色警戒線圍了起來。隊長帶著我跨過警戒線進去,看見地上趴著個男人的尸體,身下的血跡已經干涸了,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的,臉側貼在地面上,雙目圓瞪,他的手指彎曲著朝前方伸出,肌肉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十分僵硬。
盡管在學校里已經見過多次這樣的模擬場景,可當真正面對死人時,我還是止不住一陣頭暈目眩,盯著那具尸體半天挪不開視線,雙腿一個勁地打著顫。如果不是身后還有同事,我可能已經跌坐到了地上。
好在隊長并沒責怪我的失態,準確地說,他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他長久地佇立在尸體跟前,皺著眉,臉色有些微微發白。過了會兒,他似乎瞥到我,嘴角不自然地動了動,這才回過神,走到尸體跟前蹲下來,取出手帕捂著鼻子,另一只戴著手套的手熟練地輕輕翻弄了下尸體,似乎想從口袋里找出點新的線索。此時,身后傳來法醫的呼喊聲,他抬起頭趕緊離開了尸體,舉起手連連說著抱歉。仔細聽完法醫的描述后,老王吩咐我去找現場的人打聽打聽死者的事情。
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具散發著腐敗氣味的尸體,并不是害怕尸體本身,只是不愿去接觸某些即將查清的事實。
圍觀的人大多上了年紀。他們清晨趕早出去買菜鍛煉,可沒想到一回來就看見了這么不得了的事情。我掏出紙筆詢問了幾個還圍在那里的老人。
據他們說,死者姓黃,就住在附近的居民樓里,家里還有個上高中的女兒。我敏銳地發現,沒有任何人對他的死表示痛心,有的甚至還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
在調查中,我發現了一個似乎知道不少事情的老太太。可不管我怎么詢問,她一直言語支吾,不肯跟我說實話,等被我問急了,拎著菜籃子轉身就走,邊走邊對我揮手,像趕蒼蠅似的。
“有什么好問的,這種人死了就死了,真是!”
我不死心,一直跟著她追到了巷口。她終于停下來,看著周圍沒人,嘆了口氣,搖搖頭,有些不滿地瞪著我。
“那家伙根本就不是人,我說你們有什么好查的。”
我愣了愣,趕緊抓著她繼續深究下去。
“能說說具體的嗎?為什么說他不是人?”
“這男人的秉性我比誰都清楚,我就住在他家樓下,一喝醉酒了就那聲音——哎喲。”
老太太的頭搖得更厲害,一口接著一口地嘆著氣。我微微感到有些失望,在本子上寫了“鄰里矛盾”幾個字后,又接著追問下去。
“那您知道誰有可能殺了他嗎?比如仇人什么的。”
“仇人?”老太太冷笑一聲,“他這種人周圍全是仇人。”
“什么意思?”
“這男人嗜酒如命,天天出去鬼混,喝了酒回來就鬧得整個大院雞犬不寧。原來有老婆的時候就打老婆,那么粗的條凳都被他給打斷了。最可憐的就是他女兒,經常被他打得滿院跑。原來他老婆還在的時候情況稍微好點,至少有個人能護著。等他老婆失蹤之后,這家伙就變本加厲了。大冬天的也不給他女兒厚衣服穿,還趕著她出來買酒。動作稍微慢一點就又叫又罵的。經常不給學費,整天把女兒關在家里面不讓出去。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看著那姑娘可憐,偷偷給她送點吃的,被發現了,她又會挨一頓毒打。就前幾天,那姑娘的手臂上又多了塊疤。”老太太又嘆了口氣,使勁地搖著頭,“這種人死了才好,活著就是造孽。”
我將聽到的悉數記下來,老太太探頭看著我的本子,又補充了幾句:“你們這些警察,也別費那么大勁去查明犯人。要我說,這種人死了就死了,活該!”
“老太太,這不行,我們是警察。”
我本還想說什么,可那老太太似乎不想再說下去,轉身蹣跚離開了。我在本子上把聽到的事情全寫了下來,回到現場將調查結果報告給了隊長。尸體已經被運走了,地上突兀地用白筆畫了個輪廓。隊長擦著手,告訴我:“死者一共被人砍了七刀,初步死因是失血過多。”
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會有那么深的仇恨呢?我的腦子里不由自主又浮現出了老太太說的話,便向隊長申請去詢問死者的女兒。按照規定,我不應該一個人獨自前往。可隊長認為這是個鍛煉的好機會,便命令我一個人解決證詞問題。接著,隊長盯著我看了很久,忽然沒頭沒腦地吐出一句話:“別牽扯太深。”
回到家后,我一直想著隊長這句話的意思:他是讓我不要對這個案子牽扯太深呢,還是別的什么?
二 花濺淚
第二天我在去見女孩之前,買了束白色的菊花帶著。我自以為是地覺得就算父女倆感情再差,應該還是血濃于水。
可在我見到女孩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她的臉上根本沒有流露出半分傷感。
他們的房子隱藏在整個居民區最后,背陽,位置很差,冬天潮濕、夏天蚊蟲肆虐,所以價格也是最便宜的。
他們住在六樓,隔壁是間空房子。
我敲了幾聲門,過了會兒,里面傳來聲很輕聲的回應。我按照程序,將證件放在貓眼上,等那女孩檢驗。可沒想到,她連問是誰的興趣都沒有,“嘩啦”一下把門拉開,撲鼻而來的是門內那股濃郁的酒精味。受害者的女兒就站在我面前,穿著白色的背心和一雙淡黃的拖鞋,直勾勾地盯著我,面無表情。
“請問是黃書明家嗎?”
我和她對視了半晌,忽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趕緊開口打破了僵局。她點點頭,側身讓我進去。
房間里很空,地上散落著廢舊報紙和空酒瓶,似乎全被一種衰敗的顏色圍繞著,充斥著頹廢的氣息。
女孩讓我坐在椅子上,不知從哪里摸出個老舊的搪瓷杯子,給我倒了杯水,緊接著,她隨意地抓過一邊的小木凳,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四處打量了下,這個屋子藏不了任何秘密。
“請問,你就是黃書明女兒?”
“是。”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黃怡然的聲音。她的聲音很細小,和她文文弱弱的外形很搭。海藻似的長發垂到了腰間,沒有任何造型,顯得有些蓬松,泛出病態的干枯的黃色。
她的臉很白,小小的,下巴很尖,嘴唇很薄,上下兩片抿在一起,失了血色——也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她的手腕細得像根筷子,我悄悄比了下,感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將它們折斷。大夏天的,她還穿得比較厚,長衣長袖,加上一雙白色的棉襪。
“你父親的事情——我很抱歉,請節哀順變。”
“沒什么,死了就死了唄。”她頓了頓,“反正我沒錢燒他,如果你們警察不弄,就隨便丟給醫院當教學道具好了。”
我被她話中的冷漠給駭住,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嗓子燒得慌,只能不斷地喝著已經變涼的白水。長久的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用一種極度懷疑的眼神打量著我,也許還混合著一絲嘲笑。可就在她瞥見我放在一邊的花時,眼睛忽然亮了。
“這花,給我的?”
她身體前傾,手指輕輕在花瓣上撫摸了下,又很快縮回去。
“啊,是。”
我有些惱怒被她牽制的感覺,趕緊把花遞了過去。她起初不接,只是很小心地埋下頭,在花束里深深地聞了聞,用一種幾不可聞的聲音開口:“真香,我們家很久沒有這種味道了。”
緊接著,她的嘴角露出了個淡淡的微笑,可惜一瞬即逝。我的手一直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盯著我,跟我用眼神再三確定,這才帶著莫名的欣喜表情,將花接了過去,拿在手中。我盯著她長時間留戀在花瓣上的纖細手指,繼續自己的問題。
“我有些問題想要問你,是關于你爸爸的。”
“你問吧。”
她對我的問題毫無興趣,仿佛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束花上,時不時低頭去嗅一下花香,再帶著滿足的神色抬起臉。
可她的眼神一直是冰涼的。
“你的姓名?”
“黃怡然。”
“年齡?”
“十七歲。”
“家里除了你和你父親,還有什么人?”
“原來有個媽媽,后來就沒了。”
“我聽人說是失蹤了?”
“不,被那個人殺掉了。”
我一頓,筆尖在紙張上戳出個不小的墨點。我抬起頭看著她,她的面容依舊安靜,甚至可以說是麻木。她微笑著用指尖挑逗花瓣,微微歪著頭。沒有刻意修剪的劉海,幾縷雜亂的頭發隨意散落在她的肩膀上,仿佛對剛才的這些對話不屑一顧。
“是……哪個人?”
剛問出這個問題,我就后悔了。因為黃怡然終于把頭抬了起來,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那些因為花瓣才好不容易浮現出來的笑容被她很快收藏起來。緊接著,她用一種近似嘲諷的語調“哼”了聲,嘴角一翹,咬著牙吐出一個名字:“黃書明。”
我的筆尖抖了抖,在紙上落下個難看的墨點。她一停,那副狀若平靜的面容下隱藏著某種暗涌。我發現她的手指緊緊握住了花束。過了會兒,她繃緊的臉忽然一松,露出個神秘的笑容對我開口:“說不定啊,那尸體就被那人藏在這個家的某個地方吶。”
那天我沒有問出太多有用的東西,就落荒而逃地離開了。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無數兇殺、仇恨、人與人之間難言的齷齪和憤懣,我甚至比一般的人了解得更深。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環境才會造就出黃怡然這樣的女孩,可以一邊欣賞那束平淡無奇的小花,一邊帶著冷漠的表情坐在警察面前,面不改色地告訴對方:自己剛被人謀殺了的父親,在許多年前謀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我將查案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隊長,同時申請退出這個案件。見過黃怡然之后,我心里一直有個聲音隱隱作響,吵得整個大腦在悶悶地發痛。
就在我陳述的過程中,隊長一直一言不發地看著報紙,可我知道他在用心聽我說話,因為他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某一個區間,沒有挪動半點。一直等我說完了,他才放下報紙喝了口茶,丟出一個新命令:“明天繼續。還有,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你先給我放在一邊,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
“您的意思是不查死者妻子的事了?”
“這么多的案子,如果不一件件來做,你怎么能確保這不會成為另一個懸案?”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他換了條腿搭著,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鏡,撩起眼瞥著我。
“記住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這種事情以后多得是。等你把眼下這個案子破了,再想別的事情。”
言外之意,我不做還有大把人等著替補上位。我無力跟他辯駁什么。隊長對于我而言,一直像是個老師。也許是出于對前輩的敬畏,我沒有回應,只是立正對隊長敬了個禮,轉身準備離開。可就在那時,他忽然又叫住了我,丟給我一張照片,是當時拍的尸體的照片。
“看看,覺得有什么問題?”
我將照片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搖搖頭。尸體的姿勢、證物的擺放,甚至連那天早上稀薄的陽光的角度都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報告,我沒有發現問題。”
隊長從眼鏡的上半部分盯著我看了會兒,搖搖頭,對我揮揮手。
“拿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
他并沒有提示我的打算。我苦惱地回了家,把事情記錄下來,將照片貼在分析用的白板上,倒頭睡在床上。
黃怡然那雙空洞的眼睛一直浮現在我腦海里,等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時才發現:她其實是個很美的姑娘。
三 心成灰
第二天,我故意等到放學的時間才硬著頭皮再次去了黃家。原本計劃著還要在門口蹲一會兒,黃怡然才回來,可沒想到我剛上樓,門就自動開了,黃怡然木然地站在屋內盯著我。
“我剛才從窗戶上看到你了。”
“你逃課?”
“我被退學了。”
“為什么?”
“沒錢交學費。”
她像說著別人的事情,側開身,放我進了屋。我發現這個女孩永遠有讓我錯愕不及的能力。
“我想跟你談談你父親,還有你昨天說的事情。”
她點點頭,照例給我端來一杯水。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很涼。她卻像被火灼了似的,驚嚇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她似乎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尷尬地低下臉,避開我的眼睛,仿佛用了很大力氣才抑止住尖叫的欲望,兀自坐在一邊的小凳上。
“我沒親眼看到他殺我媽,反正有一天我回來的時候,我媽已經不見了。他說我媽永遠不會回來了。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媽媽死了。”
“你怎么能確定?”
“我當然確定。他說要殺我媽和我,說了不止一次。我媽被他打得全身沒一個好地方,估計那天就是手重點,敲在了頭上之類的地方。”
“那就是說,你沒見著你母親的尸體?”
“我說了我媽一定死了!你是不是不信我?”
她忽然有些激動,站起身,氣呼呼地瞪著我。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她猛地一頓,像是想起什么一樣,臉上露出個自嘲的微笑,“反正你們警察都是一個樣子。”
我被她的反應刺激了下,咬咬牙,示意她坐回去。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問清楚。那時候你多大?”
“小學。”
“小學——”我心里有些難受,不由自主地說了句廢話,“你一定很想念她?”
“是挺想的,她在的時候那家伙主要打她,她不見了就開始打我了。”
她的表情又重回木然。夕陽照進窗戶,幾縷光線似乎無力地在她身后搖曳。她的臉一直背光,我看不清楚她的樣子,可她的聲音迫使我相信,她的內心就是這樣想的。我用很大的定力強迫自己不被她的話干擾,繼續問下去。
“跟我說說你的父親,你知道他有什么仇家之類的嗎?比如錢或者——”我斟酌了下字句,“感情方面的。”
“有,他外面有女人,那些女人一出現,就會打我,她們罵我是拖油瓶。”
她用一種和年齡不相符的語調陳述著這個事實,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絞在一起。房間里的酒精味淡了些,地上還是凌亂地堆積著雜物。她安靜地坐著,等著我的下一個問題。我忽然覺得,也許在很久以前,這個女孩的靈魂就已經死了。
“你知道她們的名字嗎?”
“不知道,反正都是他隨便找的,陪他玩兩天,騙走他的錢就開溜,誰會真的想留在他身邊?”她自嘲地笑了笑,“誰會和那個女人一樣那么傻,還給他生孩子。”
“你說……你的母親?”
“如果她當初不生下我就好了。”黃怡然幽幽地說道。我渾身一個激靈,透心的涼意從腳底侵襲了心臟。
“你知道——”我斟酌字句,“父親”這樣的詞似乎并不適合出現在這樣的場景里,“死者最近有沒有和人發生過爭執?”
黃怡然歪了歪頭,盯著我。
“為什么要換稱呼?”
“只是覺得——不大合適。”
“不大——合適嗎?不大合適……不大合適……”
她的眉心動了動,接著整張臉像是舒展開了一樣。她點點頭,嘴里喃喃地重復著我的話,忽然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訝然地看著她,她癟癟嘴,聳了下肩。
“是不大合適。他最大的仇家,最近跟他發生過爭執的人就是我啊,你會不知道嗎?”她說著,撩起袖子,光潔的手臂上觸目驚心地布著些新舊參差的傷痕,和那天那位老太太告訴我的一模一樣。
“這幾條,上禮拜打的;這些,小時候拿火鉗燙的;這些,上次被他用板凳砸的;還有這個——”她頓了頓,指著最新的一條,“這條是他死前那天晚上打出來的。”
我打了個冷顫。那些傷口,我只是用看,就覺得痛到骨頭里,更何況是她這樣纖細的人兒。黃怡然放下袖子,站起身,背對著我,撩起上衣,毫無保留地將后背裸露在我面前。我來不及制止,就被她背上那些傷痕嚇傻了眼。
那些縱橫交錯的丑陋印記,盤亙在她的背上就好像一條條蛇,吐著紅紅的信子一直蜿蜒朝上,直到扼住她的喉嚨。我的腦海里響起了某種聲音,又仿佛有人在我的體內點了一把火,火苗輕佻地舔舐著我的心臟。我捏緊了拳頭,每一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灼人的溫度。而她在我面前一直安靜著,冰冷的氣息四散而開,澆滅我的憤怒。
當時我怔了良久,她也不動。夕陽已消失無蹤,屋外似乎開始下雨,可當我抬起頭去看時,才發現那不過是風打在玻璃上撞擊出的聲音。黃怡然輕微的呼吸聲充斥在整個房間,我似乎能幻聽到她被那個男人折磨時從喉嚨里發出的悲鳴。
裹在單薄的衣服里,蜷縮在黑洞洞的屋子正中。男人舉起手里的東西,用被酒精染紅變色的雙眼瞪著她,嘴里喃喃吐出粗話,緊接著用力往她身上抽去。
而她可以做的,除了抱著頭顱使勁將自己藏進陰影里,又能做什么呢?那種時候,連哭泣都是多余的吧。
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女孩是如何在陽光燦爛的午后,一個人躲在這樣的黑房子里,用那雙眼睛接受這個似乎永不見天日的世界的。那些身體上的傷口,總會無比清晰地提醒她到底發生過什么事情。
在她身上,發生過最骯臟的事情,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我聽見自己嗓子里“咕嘟”的吞咽聲音。我的手指很僵硬,就像那天的男人一樣,放在身體邊,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服拉下來,盡量不去碰到她的身體。她對人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和厭惡。尤其是我這種,對她而言擁有絕對力量懸殊和控制力的男人。等她重新穿好了衣服,我又后退了一步。黃怡然回頭看著我,長發直直地散落在背上,像繭子一樣包裹住了她的身體。她的眸子里流轉著一種我不理解也永遠不想去理解的情緒。
“所以啊,你是不是覺得是我殺了那個男人,所以才一直追問我?”
她對我展露出一個笑容。
冰冷的,嘲諷的,悲切的。
黃怡然的笑容和其他同齡的女孩不一樣。她笑的時候身體顫抖得最厲害,手不自覺地抓著自己的胳膊,狠狠用力,掐得胳膊都沒了血色。
我無言地盯著她。她說得對,從一開始我就在懷疑她,而理由卻幼稚得讓現在的自己想哭。我當時只是將看過的無數電視劇和書本里的情節套用在她身上,并告訴自己,我即將因為這起案件成為遠近聞名的警探。而在第一次和她接觸后,這種懷疑就愈發強烈,今天得知的隱情讓懷疑更加堅定。可現在我覺得就算人是她殺的,也沒什么大不了。就好像那個老太太說的一樣,死了就死了,活著也是造孽。盡管這個念頭只在我腦子里閃現了一秒鐘,卻足以讓我渾身如遭雷擊一般。
“我沒殺他,那天我去學校辦退學的事情了。不過我倒希望是我殺的,至少你們不用去查兇手,沒人該為殺了這種人負責。”
“你呢?你就該為這種事情負責嗎?”
她抬起頭看著我,臉上第一次有了生動的表情,比如驚訝。
“我?我這種人,活著只是浪費。”
她只是這樣輕輕地吐出一句話,又笑了笑,眼眸倏然就黯了下來。我安靜地看著她半晌,搖搖頭。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多余的,你也一樣。”
四 局中人
我離開時,黃怡然送我到了住宅院門口,她的身影被路燈拖得很長,然后逐漸變淡直至人和影都消失在黑暗中。我幾次讓她回去,她都固執地搖頭,卻也不與我說什么,只是跟著我,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偶爾衣袂相接,就快速地分離。
到了轉角,我堅持讓她停下來。她仰起頭看著我,帶著一絲猶豫開口:“你說:‘你也一樣’——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愣,她的表情很認真。
“我覺得——就算你經歷過那些事,你的存在依然是有意義的,對很多人來說,你仍很重要。不要看低自己——大概就是這么回事。”
她的眸子動了動,眼神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很多人?什么人?”
“嗯——也許現在沒出現,或者已經出現了你不知道。比如你媽媽,如果你不重要,當年她為什么非要護著你,寧愿自己挨打也不離開?”
黃怡然又是一愣,過了半天,忽然開口轉了話題:“你——明天還要來嗎?”
其實我應該搖頭的,該問的事情已經問完了,我沒有理由再出現在她身邊。可鬼使神差,我嗯了聲,點點頭,接著就又趕緊補充了句:“我還有事情沒問完,今天太晚了,明天繼續。”
她仿佛不在意我的話,忽然像是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發,眼神左閃右躲,看著別處,頓了好久才幽幽地開口:“那你明天來的時候,能給我帶點上次那種花嗎?之前那株已經枯了。”
“你喜歡?”
“嗯,香。”
我微笑著點點頭。也許就是這個承諾導致我在跟黃怡然的學校求證時就像做賊一樣忐忑。她們的老師是個中年女人,姓王,聽到黃怡然這個名字顯然一愣。我猜她應該已經在新聞上看到了關于黃家的報道。
“請問九號那天,黃怡然是在學校里談退學的事嗎?”
王老師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好奇的光。現在正是下課時間,她們的辦公室是共用制。一眼掃過去,我粗粗算了下,在場的老師至少有十四個。
“請問,她和她父親的死有什么關系嗎?”王老師湊近我,顯得極有興趣,“我的意思是,如果沒關系,你也不會專門來調查她——”
“不在場證明,電視里都這么演的。”
另一個年輕點的男教師走過來接口。我有些頭痛,辦公室的老師們大多對我的問題起了強烈的好奇心,不管是故作矜持在旁偷聽的,還是大咧咧明目張膽湊過來的,每個人都表現出了或多或少想要探知事情的欲望。
我的心里瞬間覺得有些不舒服。
“這只是例行公事,我們需要知道所有和受害者相關的人的去向,請不要過多猜疑。”
我的聲音有些僵硬,態度也不大自然。老師們顯然察覺出了我的不快,稍微收斂了些。
“她那天來辦理退學手續,還鬧了會兒。本來還剩下點手續,需要她家長過來親自確認。但是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學校也就無法去催她。”
王老師的話像在對我炫耀學校的通情達理。我沉默地記錄著,讓我感到愉快的就是拿到了黃怡然的不在場證據。
年輕的男老師探頭來看我的記錄,我微微往后躲了躲,他抬起頭,推推下滑的眼鏡,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其實那個黃怡然吧,平時總是不哼不哈的,老實得很。但是成績很糟糕,問她什么都不吱聲,看見老師了就會低著頭走,班里也沒什么朋友。”
“而且她經常遲到早退,問她到底怎么回事也不告訴我們。不管問她什么問題,她都直愣愣地看著你,像聽不懂一樣。”
“對啊,我好幾次想去家訪,幫她補習,她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看得人瘆得慌。我干嗎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搞不好去了還被趕出來。”
“這孩子是挺怪的,大夏天穿長袖衫來上體育課,幾次都差點中暑。你說,要是她真的在我的課上出點什么事情,到時候責任誰來承擔?”
那男老師的話一下點燃了整個辦公室的氣氛,他們爭先恐后地議論著自己如何想要對黃怡然施以援手,又如何被黃怡然的冷漠駭退。
我沉默地注視著這些本該為人師表的人,頭腦中無法停止地回放著黃怡然袒露給我看過的那些傷口。
長條形、圓形、三角形、不規則的扭曲的圖案……
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曾經注意到黃怡然身上的傷疤。其實就算是我,在真的看到之前,也不曾往虐待方面設想。
我的喉嚨很干燥。他們的討論還在繼續,時不時看看我,就好像想要得到我的認同。這是一般人的想法吧,他們說的話都是普通人會有的感受。
可黃怡然呢?她被這樣的人包圍著的時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在那天晚上,我居然那么理所當然地告訴她,這個世界上還有值得她為之生存下去的人。我為自己的輕率而心痛不已。
“抱歉,請問你們知道她家里的情況嗎?”
我打斷他們的議論,插了句話。王老師歪歪頭,露出困惑的神色想了想。
“她是單親家庭,好像母親在她小時候就失蹤了。她父親,我們也不認識,反正沒來開過家長會,請也請不來。”
“這孩子就是油鹽不進,你說什么,她就這么盯著你看,說了也白說。加上家長不配合,這孩子的教育我們也無能為力啊。”
我忍住內心的翻騰,收起紙筆。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們忽然安靜了下來,一起注視著我的身后。我轉過頭去,看到穿著一件洗舊的不合身的襯衣的黃怡然。她站在那里,神色木然。
“老師,我來辦剩下的手續。”
她沒有半分想要為自己辯解的意思,盡管剛才的話顯然她都聽見了。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手腳冰涼,甚至不敢抬起眼正視她的眼睛。
沉默了會兒,王老師率先開口。她的聲音硬生生的,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我瞥了她一眼,她的笑容很僵硬,脆弱得一碰就會碎。
“是黃怡然啊,快進來。這位公安同志剛才還在問你的事情呢。”
她指指我。黃怡然慢慢走進辦公室,圍著的老師們有默契地三三兩兩散開,仿佛事不關己一樣。
她越過我時稍微停頓了下,抬起頭認真地盯著我看了一兩秒,什么也沒說,很快又低頭走到了王老師的辦公桌面前。
“我爸死了,家里沒人來辦,我就自己來了。”
她的聲音刻板,沒有任何起伏和情緒。王老師“嗯嗯”兩聲,似乎沒有料到黃怡然會直接這樣開口,就偏著頭,避開黃怡然的注視,手忙腳亂地在柜子里胡亂翻著東西,過了好一會兒,才調整好了心情,從抽屜底部摸出一張表格放在黃怡然跟前。
“來,填這里。”
王老師的態度很熱絡,仿佛現在黃怡然填寫的不是什么退學申請書而是一封入學介紹信。
“填好了。”
“嗯,接下來給校長辦公室送過去,蓋個章就行。”
黃怡然點點頭,也不多問,取過單子轉身就走。她纖細的身子整個淹沒在那件襯衣里,長長的頭發一如既往地垂在腰間。
王老師在她要踏出辦公室的瞬間再次開口:“那個,黃怡然同學。”
黃怡然停下來,轉過頭看著王老師。王老師不自然地笑了笑,舔了舔有些發干的下唇。
“節哀順變,家里要有什么困難——”
“沒有。”她頓了頓,聳聳肩,擠出一絲笑容,“沒什么困難。”
黃怡然沒給王老師再說什么的機會,干脆利落地打斷了她的話,緊接著轉過身踏出了辦公室。
我瞠目結舌地盯著她的背影。在她的影子徹底消失后,大家仿佛才又恢復了活力。王老師大大地喘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仰著頭,擦著眼鏡。那個年輕的男老師從隔間探出頭,吹了聲口哨。
“還是那樣,壓力山大啊。”
“習慣就好,像上次啊——”
王老師癟癟嘴,笑了笑,正要接著他的話茬繼續下去時,我匆匆說了聲抱歉,埋著頭逃也似的從他們辦公室跑了出去。
我不確定自己再待下去會說些什么。
我穿過走廊,大步走進操場。陽光仿佛萬箭穿身,我抬起頭,手捂著眼,大口大口地喘息。
內心的壓抑逼得我想大聲吼幾句,來發泄自己心里那種無法名狀的情緒。
我定了定神,隨便抓住個過路的小孩,問他校長辦公室怎么走。他上下打量我一會兒,給我指了個方向。
我猜,等我離開,學校里就會謠言四起。
我一路小跑上了樓,找到校長辦公室,靠在門口的墻上等,一直等到黃怡然低著頭手里捏著張正式的退學單從里面走出來。
我叫住她。她像游魂一樣的眼神忽然閃了兩秒的流光溢彩。
“你要跟校長問我的情況?”
我搖搖頭,取過她手里的單子。
“我在等你。”
“等我?”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復了一次。我忽然覺得耳朵有點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這樣早已違反了守則紀律,可我停不下來。
想起她的背影,想起那些傷痕,還有周圍一直消散不去的關于她的議論,我根本無法自已。
黃怡然沒有等我回答她,像是怕我改變主意似的,又很快點點頭,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我弄好了,可以走了。”
我將單子還給她。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東西放進隨身的口袋里。就在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識到:她什么都沒有了。
家人、信念、同齡朋友、熟知的環境等。從現在開始,這一切跟她都沒有了瓜葛。我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反而成了世界上能證明她存在的唯一。
我為這個認知而感到無比的心痛。
那天我陪著黃怡然走了很遠的路。從她家到學校有七站地,很遠。可她走起來一點喘粗氣的意思都沒有,應該早就習慣了。
就算每天天不亮爬起來往學校趕,這么遠的路難免會遲到。更何況她還要應付家里那個酒鬼父親以及莫名其妙就會降臨的毒打。
黃怡然低著頭走在我身邊,兩只手小幅度地擺動著。她身上沒有一絲都市女孩該有的活力和朝氣。她的動作總是顯得有些謹小慎微,仿佛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后才進行的。
我偶爾看看她的側臉,覺得她實在漂亮。稍微換個環境,稍微打扮整理一下,她會是學校里最吸引人目光的女孩。
她沒有什么話要問我,我也找不到話打破我們之間十分尷尬的沉默。
七站地非常遠,就像永遠也走不到頭一樣。我的制服很惹眼,尤其身邊還帶著這么一個妙齡少女。我有些擔心路人對她的猜測。可當我轉向她時又發現,她根本沒看路人,只是低著頭,用頭發遮擋住自己的大半張臉。
就在我們走到最后一個十字路口時,她停了下來。對面亮著紅燈,車輛川流不息。她回頭看著我。
“就送到這里吧。”
我愣了一下。她又輕輕地開口:“那邊的人因為這件事情都認識你了,你陪我過去會被看到。”
我的心口一緊。原來她一路上都想著怎么跟我開口說這件事情。她有些局促不安地交握著兩手。我停了會兒,覺得確實不大合適,這才點了點頭。
“我看著你過去。”
她“嗯”了聲,跟我說了句再見,轉身闖紅燈跑進了車水馬龍。我瞇著眼注視著她的身影,陽光大得讓人覺得眩暈。
“我明天來看你!”
我大聲對她喊道。她站在馬路中央的安全島上,回頭盯著我,很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后才轉了過去。我的太陽穴一緊一緊地疼。隊長告誡我,不要牽扯太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歸隊之后,匯報了所有情況卻隱瞞了這件事情,覺得隊長的目光像是探尋什么一樣,長時間地在我臉上駐留。最終他并沒有點破,不知他是真的沒發現,還是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他清清嗓子,拿報紙蓋住剛才一直攤在桌上的資料,很快轉移了話題。
“那張照片,你研究出什么來沒有?”
“報告,沒有。隊長,照片到底有什么問題?”
隊長搖搖頭,不告訴我。他的目光炯然地透過厚厚的玻璃鏡片落在我身上。我被他盯得有些發燙,不自然地避開他的注視。
過了會兒,隊長放下茶。他告訴我事情出現了一些變化:黃書明的尸檢報告出來了,他在中了四刀之后就死了,可殺他的人在他死后又補了三刀,可見這是仇殺。
五 剪花枝
第二天,我比約定時間早些來到黃怡然的家里。在敲門之前,她就給我開了門,告訴我剛才已經在陽臺上瞥見了我。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把頭發梳理得更為服帖了些,也換上了一件雖舊卻干凈合身的衣服。我再次發現她其實是個很漂亮的女孩,皮膚很白,身材瘦弱。
地上的雜物已經被她處理掉了,整個房間變得寬敞了不少。我注意到她專門把一個花瓶洗干凈,放在了朝陽的窗臺上,那扇窗戶開得很小。我可以想象到她小時候被打以后趴在那里羨慕地看著窗外蝴蝶的模樣。
我把花遞給她。她欣喜地放進瓶子里左右欣賞。我盯著她的背影,不知道這個女孩將來的命運會怎么樣。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覺得心里像被擰了一樣。
黃怡然似乎沒想那么多。她取出一把舊剪刀,仔仔細細地清理著花束上的殘枝。剪刀在太陽下反射出讓我暈眩的光。我伸出手遮了遮。她轉過頭對我笑起來。
“對我來說,這把剪刀的意義很特殊。”
“為什么?”
“剪斷舊的,得到新的。”
我沒聽懂。她也沒給我機會詢問,一邊繼續修剪著花枝,一邊輕輕哼起了歌,纖細的手指舞蹈似的跳動在花叢中間。我看得有些入迷,直到她轉過臉來再次開口。
“你知道嗎,其實我小時候,家里沒有那么窮。”她停下動作,像是沉浸在回憶里,“我還被送去學過鋼琴和畫畫,但都記不大清楚了。等我再大一點,懂事一點的時候——他就開始打人了,家里的情況也變得越來越糟糕。后來我才知道,他原來好像還會投資,幫人買股票,以為會賺,自己也偷偷跟著買,還挪用了公司的錢。結果股市崩盤了,他虧了很多錢,幾乎把公司都給賠了進去。不甘心又去借,借來再虧,然后利滾利,越欠越多,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黃怡然說到這些,嘴角一撇,漫不經心地嘆了口氣,又接著開口:“后來他開始打我和我媽,無論抓著什么就打。我經常以為自己要死了,可傷漸漸好起來以后,又很想繼續活下去。”
她的眼神飄忽,往遠方看去。我忽然想起她說過的關于她母親的話,胸口里悶得難受。
“你媽媽的事情——跟我說說。”
“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不大記得了。反正那天他抓著我媽的頭發出去,我媽一直掙扎一直叫,他不聽,還踩在她身上。我太小了,怕得要死,就躲在門后面看。他出去了一個晚上都沒回來。第二天下午,我餓得要死,使勁哭,鄰居們也不敢管我。后來他一個人回來了,臉色很難看。我以為他又要打我,可他沒有。只是盯著我一會兒,大罵我是喪門星,說我和我媽一樣,只會讓他破財。我不敢問他我媽去了哪里,但從那天之后我媽就不見了。”
我皺起了眉。聽她的描述,這的確很像一件兇殺毀尸的懸案。
“就算這樣,但也有可能是你媽媽受不了他的折磨離開了,你憑什么肯定是被他殺掉了呢?”
“就憑這把剪刀,”黃怡然將手里的剪刀揚了揚,刀刃反射陽光,一瞬間晃得我有些眼花,“他出去的時候帶著這把剪刀,后來回來,我親眼看見他蹲在廁所里使勁洗它,肯定是在洗上面的血跡。”
“你——嘗試過報警嗎?”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荒唐,一個那么小的小孩子,哪里想得到報警?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黃怡然忽然頓住良久,接著輕輕地開口。
“我去過。”
我身子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握著剪刀的手在發抖,咬著下唇,這似乎是她的習慣動作。只要她感到不安,就會下意識地咬住那個位置。
“那天晚上他回來喝酒,喝醉以后,我就一個人偷偷跑了出去,我知道警察局在哪里,當時那里還有幾個人值班,我跟那些警察說了這件事情。”
“然后呢?”
黃怡然冷冷地笑了笑。
“沒什么然后了,他們讓我回家去。警察肯定都認為我只是小孩子,根本不相信我的話。再說了——你們不是有套規定嗎,人失蹤超過四十八個小時后才會立案偵查。但是——等過了四十八個小時,也沒什么偵查的必要了吧。制定這個規則的人真是狡猾。”
她的話,如鯁在喉。如果換成是我,也不會過多去追究這樣的事情。小孩子的話,哪里可能當真?
黃怡然聳聳肩,又開始修剪她的花枝,接著又漫不經心地開口:“后來有個警察自動說要送我回家去。我怕被他知道,所以不讓他陪我上樓。可是我抵不過他的力氣,還是被他拉到家門口了。我爸過來給我們開門,看見警察,臉色難看得像死人一樣。他把我趕回房間里,也沒讓那個警察進屋,兩個人在外面噼里啪啦說了一堆話后,警察就走了。后來他回到房間里威脅我,如果再敢跟那個警察聯系,他就打斷我的腿。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回來之后好像還不放心,就打了我一頓,一邊打一邊說,要不是因為我媽,他哪會破財……”
我盯著她,忽然情緒驅使,小聲開口:“等這個事情結束,我幫你找你媽媽。”
她的動作一頓,打了個哆嗦,然后回過頭來,眼里轉動著某種情緒,深刻又復雜。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使勁咬了咬牙。
“你信我了?”
“我信你。”我停了會兒,補充一句,“假如你媽媽真的已經遇難了,我也會幫你把她的尸體找出來。”
黃怡然的嘴唇顫抖起來,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跟我說了聲:“謝謝。”
六 形影只
我回到局里時,老王告訴我,今天隊長心情奇好,剛才還出來溜達,跟大家開開沒名堂的玩笑,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我趕緊趁這時喊了聲報告進去,將黃怡然告訴我的關于她母親的事情匯報給了隊長。那時候拉著窗簾的辦公室里只有隊長一個人,我敲門進去時他正收著什么東西。我用余光瞥見有一疊發黃的廢報紙被他塞在了書桌上方的夾縫里。
那引發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可就在我說完她母親的事情后,原本心情出奇晴朗的隊長忽然對我發起很大的脾氣,一時讓我有些手足無措。他雙目圓瞪,像要噴出火一樣,狠狠地敲著桌子罵我不務正業。我被他的氣勢嚇住,一時不知怎么回應,只能拼命低頭認錯。
過了很久,隊長的氣出夠了,終于安靜下來,擦了把頭上的汗,冷眼瞪著我。
“你不用再去她家里了,事情都調查得差不多了,現在應該去找其他線索。”
“可是……”
“什么可是!”隊長挑起眉毛,“在案子沒破之前,不能和嫌疑人過分牽扯,這個道理你不知道?!”
我愣住,有些口吃起來。
“她、她、她不是嫌疑人啊,她有、她有、有、有不在場證明。”
“我讓你看的照片你是不是還沒看?”
隊長的火氣又上來了,轉身拉開抽屜,從里面摸出一疊現場照片砸在我跟前。我彎腰一張張把它們撿起來,那具尸體又重新出現在我跟前,一切影像立刻又鮮活如初起來。
隊長背著手背對著我站在那里。我認真地比對這些不同角度的照片,就在快要放棄時,忽然注意到一個地方。
是的,我之前一直沒有發現。
那尸體的手指蜷縮著,往前伸出,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樣。
我一直以為他是想抓住犯人的腳,并沒有往深處想。可現在我忽然覺得,他其實已經抓住了什么。
從那手握成的形狀來看,他抓住的應該是一個很纖細的圓形物件。
比如卷成卷的書本,比如一根棍子,再比如——黃怡然的腳踝。
我的腦子里倏然閃過黃怡然的打扮。
即使這個天氣,她還是穿著白色的棉襪,正好遮住了她的腳踝。
如果她的腳踝上留下了傷口——我不敢繼續去想,將照片還給隊長。他嘆了口氣,把東西都收起來,藏在鏡片后的銳利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膚,刻上了我的骨頭。
“你好好回去想一想。”
他對我下了逐客令。我有些踉蹌地出了他的房間。可就在我走到門口時,我忽然想起剛才隊長藏起來的東西。
之前我跟他匯報情況時,他也藏了什么東西在報紙下面。
我覺得隊長還有秘密沒有告訴我。
我回到家里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最后得出一個自認無比荒謬的結論。可無論我怎么在心里抵死否認,還是覺得很有必要去證實一下。第二天一大早,我再次來到了黃怡然家里,沒有對她提及昨天在隊里發生的事情。她還穿著那雙襪子,我看不透她的腳踝上是否隱藏著巨大的秘密。
她開門看見是我,先是一愣,接著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孔變得生動起來。
她趕緊讓我進屋,給我倒水,然后有些局促不安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我還沒來得及收拾……”
她訥訥開口,我勉強對她笑了笑。自從看過照片懷疑她后,我沒辦法再將她當一個被害者來對待。
我需要知道事情的全貌。
“我有話想問問你。”
“嗯,你說。”
“你認不認識這個人?”
說著,我從懷里摸出一張照片,遞到她手里。黃怡然歪歪頭,仔細打量著照片上的人,過了會兒,驚叫起來。
“我認識他!他就是當時送我回家的警察!”
我默默地將照片收回口袋里。她抬起頭看著我,有些疑惑。
“你怎么突然想到把這個照片給我看?”
“沒,是另一個案子的,我突然想起來,就試試。”
“你又在查別人的不在場證據啦?”
她有些俏皮地對我眨眨眼睛,我擠出個苦澀的笑容。黃怡然比以前開朗太多了。可我呢,我還能回到以前那個樣子嗎?
我沉默地坐著,照片在口袋里持續發燙。黃怡然似乎沒注意到我的變化,她一直坐在我對面看著我,接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開口。
“對了,你做過那個FBI的測試嗎?”
她說著,在一堆舊報紙堆里翻了會兒,找出一本書遞到我面前。那是一本一年前的小說雜志,封面已經有些破損了,書頁也變得殘缺不堪。她指著最后那頁給我看,是幾個據說是美國FBI用來測試人犯罪傾向的問題。
“一對生活在一起的姐妹為母親舉行葬禮。妹妹在葬禮上邂逅了一個男人,并對他一見傾心。葬禮結束后,她卻再也找不到那個男人。一周后,妹妹把姐姐殺了。為什么?”
“為了再辦一次葬禮,這樣她就能找到那個男人了。”
這個問題我上學時就曾經多次見過。至今我還是不大明白其中的邏輯,也無法理解這種行為。
黃怡然一臉驚訝地看著我,核對了下書里的答案,旋即露出一種近似崇拜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
“你真厲害,怎么一下就猜中了?真不愧是當警察的。我想了好久都沒有想到,居然會有這種方法。”
我瞅著她的樣子,半晌開不了口告訴她,這只是個普通的小測試,每一個上過學的人都聽說過。
我猜她從來沒有過朋友,那天在學校的情形也印證了我的猜想,在那個地方過得比在家好不了多少。
這個話題顯然是她精心準備了許久的,跟警察有關。如果我不知道,還有討論的空間。
隊長的聲音再次在我耳邊炸響,我覺得我似乎是牽扯得太深了點。
離開時她又固執地把我送出了門,還是和之前一樣,一言不發。其實我們之間除了這場命案,聯系少得驚人。我隱約猜到這個姑娘對我的意思,那讓我又感慨又無奈。到了街口,我堅持讓她回去,自己站在路燈下注視著她的背影。黃怡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笑著說再見,長長的頭發在路燈下發出一種醉人的光彩。她對我揮了揮手,一步三回頭地往家里走。
我盯著她的背影一直想,如果我們之間沒有橫亙那么多的東西,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
那天晚上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警局。我偷偷跟老王換了晚班,讓他帶著老婆去看最新上映的電影。
這件事情只有我和老王兩個人知道。自從我來到警局,有兩個人對我最為照顧,一個是隊長,另一個就是老王。
可現在,我要利用老王去查隊長的秘密。這滋味非常難受。
是的,那個被黃怡然認出來的警察,那個在十年前就已經知道了黃怡然和她母親的事情的人,就是年輕時候的隊長。
剛進警局時我就聽說過,隊長曾經違反了警隊的紀律,偷偷跟著別人炒股投資,結果砸了,自己賠干凈蝕了本不說,還被總局降職到了我們這個小地方,幸好沒有被開除警籍。我一直很好奇,為什么隊長從此以后不愿意接受升遷調令,非要固執地堅守在這個轄區?命案后,為什么隊長將對黃怡然的調查全權交給我?又為什么在我接觸了某宗十年前的失蹤案時突然大發雷霆,要打住我的行動?
按理說,他早就知道我一直和黃怡然接觸。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來擋住我呢?那些被他藏起來的東西,究竟又是什么?
昨天,當黃怡然偶然提起關于她小時候的事情時,我才模模糊糊想出了個輪廓。
我覺得自己很齷齪,用這樣的心思去猜測隊長。可思緒仿佛自己長了腿,拼命地往我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前進著。
老王和我約定,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們調班的事情。
夜班的值日表是隊長安排的,他很清楚我們什么時候在,什么時候不在。我準時來到局里。老王站在門口等我,看見我去,高興地迎上前使勁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幫了大忙。
我僵硬地笑著回應他,接過鑰匙。那一連串的鑰匙里面也包括一把隊長辦公室的。
我陪老王等在門口,直到等來一輛出租車。他早已換好了筆挺的衣服,準備和老婆兒女共享天倫。
就在他上了車跟我說再見時,我一時沖動,拉住了他上搖的玻璃。
“老王,我問你個事兒。”
“什么?”
“隊長當年——炒股票為什么會被罰到我們這里來啊?”
“哦,聽別人說是炒股炒得太大了,根本沒心情做事。跟他合作的那個人眼光不行,把全部資產都砸進股市了。他又去借錢,還想繼續,被大報小報登了遍,結果被上面的人知道了。你懂啊,我們這一行是不能自己私下干投資的。還好他原來工作做得好,加上學校里那些老教官出面保他,才沒被開除。不過也慘,直接連降了三級到我們這個地方來,聽說還記了過。”
我的手攥成拳頭。黃怡然的父親也是因股市失敗才破產的。
“老王啊,如果一個……一個你很尊敬的人,如師如父那樣的人,其實做過很齷齪的事情,比如犯法的事情,你知道了,會怎么樣?”
老王愣了愣,專心地盯著我看了半晌,一癟嘴。
“那得看我是以什么身份。如果我以警察的身份,肯定得追查到底;如果是以別的——興許就算了。”
接著他又笑了笑,挑起眉毛,用一種奇怪的神色瞅著我。
“干嘛,你抓著誰的小辮子了?”
“沒,沒事。”
我放開手,他跟我說了聲再見,車疾馳而去。夜風呼啦地吹起來,我裹緊了衣服,還是無法擋住透骨的寒意。
這天太冷了,也太黑了。
七 昔時因
我一直等到半夜,確信沒有人會突然造訪后,才打著手電,進到隊長辦公室。
門鎖打開時發出咔噠的輕響。我悄悄躲進去,再關上門。房間里很黑,桌上亂糟糟地放著報紙和資料。
我循著記憶,找到了白天被隊長隨手塞進書桌上方夾縫里的材料,將它們取了出來。
我戴上手套,把手電筒叼在嘴里,一頁頁開始閱讀。
剛開始的幾頁,是發黃的報紙,上面的人,一個是隊長,另一個是死者——黃書明。
那時候他們還穿著西裝,頭發梳得很光亮。報紙的題目是:“商業巨子和精英警察的隕落”,報道著他們兩人炒股失敗的事情。
他們真的是認識的。我的心越沉越低,翻開后面,一連幾篇都是這樣的報道。有關于他們各自風光時候的采訪,還有落魄時候走在一起,被記者偷拍到的新聞。這就是隊長最難啟齒的過去。
在報道中,我甚至還找到一張黃怡然小時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可愛,被黃書明用力拽著往前走,微微側過的眼神里充滿了驚恐。而現在的驚恐早已隨著歲月逐漸從眼里蔓延到了心里,早已長刺扎根,很難拔出。
再然后,是一篇被精心剪裁下來的小幅報道,上面刊登了黃書明妻子失蹤的消息。
那個可憐的女人,就算不見了,也只是以“前商業精英之妻”的身份被人們遺忘。
我繼續往下看,終于,我看到了那張我預計會存在的紙條。
那是一張非常簡單的協議,A4大小的紙張,上面蓋著兩個人的拇指印。
我掏出手機,靜靜地看著那張紙。在屋外狂風大作時,我終于按下了拍攝,胃里翻江倒海,很想作嘔。
我忽然非常理解黃怡然的感受,那是種被全世界背叛和拋棄的絕望。而人之所以會絕望,也正是因為他們還抱著最不切實際的希望。
當年的黃書明帶著隊長投資股票生意,賺了大筆錢,兩人都家庭幸福美滿。后來一次投資失敗,讓隊長幾乎破了產,也讓黃書明的公司化為烏有。可兩人鋌而走險地借了高利貸,然后就像黃怡然告訴我的那樣,利滾利債滾債,越欠越多。
黃書明很快墮落下去。他們的某次爭吵被記者偷拍刊登在報紙頭條。隊長的名聲和仕途也算毀了,這才被發配到了我們這個小地方。按理說他們本不會再有什么聯系。直到那個夜晚,黃書明錯手殺掉了自己的妻子那晚,黃怡然闖進了隊長的派出所。
也許看第一眼,隊長就知道黃怡然是誰的女兒,因此才堅持要送她回家,為的就是見黃書明一面。憑著警察的直覺,他肯定明白這家人是出了什么事情。
黃書明看到隊長后,知道自己的行為暴露了,和隊長狠狠吵了一架。
第二天,就在黃書明銷毀殺人證據,也就是埋尸時,隊長跟蹤而至,對他進行了勒索。
我知道貧窮會把一個人逼瘋,可我怎么也想不到,隊長竟然做過這樣的事情。
黃書明把最后一點存款——總共五十萬,交給隊長后,開始變本加厲地懲罰黃怡然。他覺得:這一切的不幸都是黃怡然和她母親帶來的,如果沒有她們,他本可以用這五十萬東山再起。
那張紙條上的協議內容,就是隊長用五十萬的價格出賣了自己的人格,也出賣了黃怡然那個不幸的母親。
而隊長一直不肯離開這個地方,也是害怕此事會被揭露。他們就像一根繩上的螞蚱,一頭著火,另一頭也無法善終。
我全身打著哆嗦,所有信仰在這一刻悄然崩塌。屋外的風更甚了,樹影扭曲地匍匐在地上,然后一點點往墻壁上攀爬著,張牙舞爪,像是姿勢怪異的尸體一樣。
在明白這一切后,我忽然無比想念黃怡然,很想見到她。立刻!馬上!
我很想把這個可憐的姑娘抱在懷里,然后告訴她沒有關系,一切都會過去。
可我不能那么做,因為她現在已經是頭號嫌疑人,所以隊長才有那種欣喜至扭曲的表情。
我想起了那張隊長一直要我仔細看的照片。為什么他當時看見了不立刻告訴我,非要我自己去發現呢?他是希望由我來定黃怡然的罪嗎?
那張照片,是真的嗎?或者說,當時的黃書明,手真的抓住了黃怡然的腳踝嗎?
我已經不敢確信了。
八 曾許諾
五點來鐘時,在被老王接班之后,我獨自來到黃怡然家樓下,仰著頭看著這棟爬滿了青苔和各種植物的破舊的老房子。
黃怡然就住在里面,想象著可能會有的新生活。
我駐足了很久,才慢慢上了樓,敲開了她的房門。她睡眼朦朧地讓我進去,捂著臉不叫我看,一個人躲在盥洗室弄了老半天才出來。
她的劉海上沾著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掉。我將準備好的花遞給她。她接過去輕輕聞了聞,抬起頭紅著臉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她變得越來越像正常的女孩,會為了小禮物而驚喜、害羞、期待。她告訴我,昨天她出去找工作了,當服務生。她欣喜的樣子抓著我的心臟,令我的心隱隱作痛著。
“你原來說的,會幫我找我媽媽,是真的嗎?”
她站在那個花瓶邊,將花插進去,認真地撥弄,也不看我,語氣里帶著不安地開口詢問。我使勁點頭,嗓子里堵得難受,只能淡淡地嗯了聲。
黃怡然忽然笑起來,猛地轉過臉來,笑容燦爛得好像外面的太陽,瞬間照亮了整個屋子。
“你說的,我們拉鉤。”
“行,我們拉鉤。”
她將我的手指勾住,上上下下地搖,嘴里吐出些幼稚的話語,接著,用拇指和我的碰了碰,像蓋章一樣用力。
我在她家里沒有坐多久,跟她說我在附近執行任務,所以順便來看看她。她全盤接受了我的說辭,沒有半點懷疑,而后又像之前那樣,一直把我送到了街口。
我怎么也無法開口告訴她,她母親的下落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不能想象:已經習慣了她溫暖笑容的我怎樣承受此前的冰冷和悲切。
我站在街口,目送她回去,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才轉過身,就在這時,碰到了守門的老頭。那老頭瞇著宿醉的眼睛看著我,似乎還記得我,伸出手指指著我半晌,顫巍巍地開口:“你們查出來了嗎?”
“還沒有。”
“唉,這種人,死了就死了,查什么啊?”
老頭搖搖頭背著手往里走。如果換成以前,我也許會跟他說些諸如“沒有人是該死的,而我的職責是保護市民”這類陳腔濫調。可今天,在剛和那個會為了一束鮮花而雀躍的女孩見面后,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那老頭走了幾步,忽然又轉過臉看著我。
“我兒子是開貨車的,平時車上裝著攝像頭,那天車正好停在這兒,說不定拍到了什么。”
我一愣,趕緊跑上前拽住他。
“這么重要的線索,你怎么不早說?”
“我有義務非要說嗎?”
老頭瞪了我一眼,清清嗓子。
“我回家去找找,等我找到了,就給你們送過去。”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情透露給黃怡然。我心里還懷疑她,想要試探她,不得不說,隊長在給人洗腦這方面的確有過人的本事。我轉身回了黃怡然家,把事情告訴了她。
“所以——你們能通過錄像找到殺人的人?”
她坐在我對面,想了會兒,有些緊張地看著我,還穿著那件襯衣,寬大的袖子卷了好幾圈,領口打開,鎖骨隱隱可見,衣服下面有著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口。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對她來說,那個殺人犯倒好像救命恩人一樣。我點了點頭。她沉默下來。
“那——是不是找到之后,案子就算結束了?”
“對。”
她皺起了那對漂亮的眉,咬著手指。我發現這是她另一個很慣常的小動作,只要她想要什么時就會咬自己的手指。我正想要安慰她,她卻忽然起身,幅度大得讓我有些驚愕。
“你回去。”
她丟下這樣一句話,然后不由分說地把我推出了門。
我喊了幾聲她的名字,她沒有響應我。我輕輕拍打她的門,過了會兒,從里面傳出個悶悶的聲音,叫我離開。我頓了很久,才訕訕地下樓。值班室黑乎乎的,老頭好像已經睡下了。
我決定先回家,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需要整理思路。這個新證據,明天再通知隊里的人來取。
九 難相隨
第二天,剛一到隊里,我就聽說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殺黃書明的人被另一個轄區的警察誤打誤撞地抓住了。那人是個流浪漢,沒有固定的住處和職業,每天游蕩在城市的陰暗角落里,和癮君子、小偷、流氓們廝混在一起。被抓住時,他正在實施搶劫,看見警察,以為自己的事情被發現,竟當場就招認了黃書明的命案。
那天兇手碰巧經過黃書明的居民區,看見喝得酩酊大醉的黃書明躺在路上,懷里露出了一截錢包。兇手見財起意,偷偷過去剛想偷走,黃書明醒了過來,抓著他大喊大叫。兇手急了,想也沒想就從兜里掏出小刀子扎在黃書明身上。據他供述,他發現黃書明沒氣后,拿了錢包就跑了,再也沒有進過那個院子。所以黃書明的案子根本不是我們之前所設想的仇殺,只是一起簡單的搶劫殺人而已。
第二件事,昨天跟我說要找錄像帶的看門老頭死了,被人在胸口上扎了一刀。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的,也不知到底少了什么東西。
第三件事,殺看門老頭的兇器和中四刀已死的黃書明身上最后被補的三刀的兇器是同一件,都是一把剪刀。
我只告訴了黃怡然關于老頭和錄像帶的事情。黃怡然用一把剪刀修剪我送給她的花枝。她說那把剪刀剪斷了她的過去,給了她新的未來。她的父親用那把剪刀殺死了她的母親,在清洗血跡時被她看見。她恨她的父親,希望是自己親自動手,也希望沒有人能查出到底是誰殺了她的父親。
我手腳冰涼地看著報告,一個我根本不愿承認卻又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浮現在腦海里。
隊長從我手里取走書面文件,拍了拍我的肩膀,壓低聲音:“去道個別,下不為例。”
我抬起頭盯著隊長的眼睛,第一次從這雙曾經以為無比清澈的雙目中看到了貪婪、虛妄以及狡黠。
我再次來到黃怡然家。我站在門口很久,都不知該用什么表情面對她。她在我們通知她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父親的死訊,也許她已親眼所見,也許她自己就在那錄像中:在兇手離開后,黃怡然用剪刀狠狠地扎在她父親已經冰涼的尸體上,借此把這么多年來的憤怒全部宣泄出來。而看門的老頭只是個可憐的犧牲者。也許黃怡然只是不希望有人因她的父親而獲刑,在潛入老頭家偷那盒錄像帶時驚動了屋子里的人,然后她就像刺殺自己父親的尸體那樣把剪刀插進了老頭的胸口里。
我無法理解她的心情,我只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來看望她。她被定罪,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我已經和隊長申請了缺席這次的審訊,我無法想象自己能客觀地訊問她。
黃怡然開了門,見是我,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房間里的酒精味被花香和焚燒東西的味道所取代。她身上的傷似乎已經好轉了。她找到了新的工作,有新的人愿意接納她。如果再給她十年,她會忘記過去發生的虐待,會忘記那把剪刀,會忘記那個夜晚她父親用怎樣猙獰的面孔清洗著剪刀上的血跡。
她會結婚,生子,安享天年。也許還會忘記我。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口氣,幾乎不敢看她。
“殺害你爸的兇手被找到了,是個流浪漢,搶劫殺人,不是我們之前想的仇殺。”
黃怡然一愣,笑容迅速隱去。我甚至能感覺到體溫正從她的身體里逐漸流失。她不惜殺人都想要隱瞞的真相竟就這樣被揭露了出來,我不敢想象她的心情。
“我們會對兇手進行審訊。他現在已經招認了,人證物證都有,就等法官的裁決。案子結了,我——我今天就是來通知你一聲。”
“所以你要走了嗎?”
她忽然激動起來,抓住我的袖子,那力氣大得很不尋常。我被她拽得幾乎踉蹌地摔在地上。她湊近我,語氣中帶著一種我不明白的焦灼。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毫厘,她呼出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濕潤又溫暖。
“所以你這就走了嗎?”
“所以你說過的要幫我找媽媽的事情都是假的?”
“你以后都不會來找我了嗎?”
“我們以后……以后都見不上了嗎?”
她把一連串的問題丟出來,句句都砸在我心上。我盯著她失去了血色的臉,忽然難過起來。這女孩今后的命運如何,會去哪里,我都不知道。我只明白一件事情,我已經決心脫離此案。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我和這個女孩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我點點頭,那句保重怎么也無法說出口。她忽然放開我,后退了兩步,愣愣地看著我,過了會兒,用第一次見面時那種冷淡的語調對我開口。
“你回去吧。既然結束了,我們也沒有必要再見面了。”
尾 罪之殤
我離開了她的房間。刺眼的陽光似乎切割了空氣,令人無法呼吸。我站在院子里,回頭看著黑乎乎的房間。她始終沒能從那里出來,我救不了她。就像之前被她痛恨的無數警察一樣,我只是另一個給了她希望再把希望親手打破的人。
我覺得胸口窒息一樣疼痛。
回到警局,我坐在門口,埋著頭,不想理會任何人。
此時我接到了黃怡然的電話。那頭她的聲音蒼白,帶著死亡的氣息。
“我不是——不是為了那個人。”
我的心忽然狠狠一凜,那頭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然后不管我怎么呼喊,都沒有了回應。等我趕到醫院時,黃怡然已經不行了。
她拿剪刀刺了自己七下,然后拼著命給我打了這個電話。
而我參不透她的話。
我扶著她的病床一路跟著醫生們小跑到了急救室門口。我被擋在門外,她勉強對我露出微笑,說:“你記得那個故事嗎?”
那個妹妹為了再見心上人一面殺了姐姐舉辦葬禮的扭曲的故事。黃怡然就是故事中的妹妹,先殺了老頭再殺自己,都是為了見我。
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渾身冰涼。
她是這個意思。
她說過的所有話,跟我拉的鉤,讓我幫她找媽媽,居然都是這個意思。如果我早一點明白,她就不用死了。這令我毛骨悚然。我顫抖著,全身溫度急速流逝。
我想哭,可怎么也發不出聲音,脖子里像被人插進了冰棱,我的血管里呼嘯而過的全是冰渣。
她并不是為了不讓兇手被捕才去偷那盤錄像帶,她是為了我!
她只是想繼續與我見面,認為只要這個案子不結束,她就可以再見到我。而現在,她用自己的死換來和我見最后一面。我不知道情愫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是開始于我第一次的送花。
我把頭埋在手臂里,坐在長椅上。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急救室的燈熄滅了,醫生走出來搖了搖頭。
我抬起臉,用力盯著那條黑洞洞的走廊,仿佛看到黃怡然的笑容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頭。我取出本子,用力握住鋼筆想為這個事件作總結,最后在紙上留下的只不過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墨點。
而后我起身,朝旁邊站著隊長的警車走去。我還有一件可以為黃怡然做的事情。我摸出了懷里的手機,看著那些被我拍下來的照片。
最后一張照片是黃怡然十年之前的那張讓人心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