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生命的火前，溫暖我的雙手，一旦生命之火消沉，我愿悄然長逝。

——【英】蘭德

他又一次來到這個陰森的地方。

身體變得很輕、很薄，像是羽毛一般被微風左右，很陰冷。他感覺自己飄了許久，緩緩穿行于這個幽長的隧道。驀地，前方出現了一團模糊而溫和的白光，輕輕牽扯著他向前。距離一點點拉近了，他的視野也漸漸清晰，白光里是他已經過世多年的外祖父母，滿是慈愛地向他招手。他的心里漾起一絲驚喜，又有諸多感傷，卻無法流淚、也無法呼喊。他只得拼命向那團白光飛去。“外婆、外公，我好想念你們，讓我再靠近一些，再近一些看看你們好嗎？”

他并沒有看到自己的身體，也沒有在意自己是用什么方式向前飛去，這條隧道格外漫長，仿佛是從深邃的地底通向地面。然而，他只是腦中思索著，他的形體，就真的向那里去了。然后，就在他將要觸及白光的一瞬間，身邊炸開了轟鳴的巨響。他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醒來，面前出現一位金發碧眼的洋妞，身材窈窕、長腿皙白、燙了金色的卷發、一雙眼睛正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微笑道：

“歡迎你回來，劉欣博士。”

回來？他試圖轉動腦袋去觀察四周，卻完全沒有效果。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除了腦袋之外，他的雙手和雙腳根本沒有任何觸感。難道，除了擁有意識之外，他已全身癱瘓？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股涼意涌上心頭。“我怎么了？”他忍不住從心口發出恐懼的嘶吼，不曾想到，這個聲音經由幾秒之后，卻從另一個地方傳了出來，帶有金屬顆粒般的沙啞，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讓他驚恐莫名。

“呵呵，劉欣博士，我從你的聲音中讀到了顫抖，不要驚慌。你會接受眼前發生的一切，而且最好的消息是：你還活著。”金發女郎用手操作了幾個按鈕，劉欣突然發現，視野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念移動起來，他首先轉向上方，看到了布滿各種管道的天花板；然后他視野向下。他的心里已經考慮了好幾種可能，卻仍然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沒有看到自己骨瘦如柴的身體、也沒有看到浮腫的手臂或腿腳，而只是一個冰冷的顯示器和一個白色方盒子。

“這是……我？”他惶惶道。

“可以說，是你，也不是你。”金發女郎道：“我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Amanda，是‘超人類主義’奇點項目的主任助理。我們通過科學和技術，讓人類能夠超越目前意義上的人類，克服其在生理和智力上進化的局限性，從而獲得新生。”

“我聽說過這個名詞。”劉欣努力搜索著記憶庫，回答道：“這個詞最早是由20世紀西方哲學家尼采提出，又叫做‘超人主義’，他相信將科技和人類相結合，以增加人類的壽命、力量和智慧。在之后的100余年時間里，無數科學家嘗試用人工智能、生物學、基因學或者機械學的方式去改善人類生體機能上的弱點；最普遍的無非是用器官移植的方式，換回人們的健康，從而延長壽命，包括已經被禁止的克隆人實驗。對了，冷凍計劃已經在許多國家推行，但是至今沒有聽說過有人能從冷凍狀態恢復過來。許多有錢人的家屬倒是每年都會向阿爾科公司（世界最大的冷凍公司）支付一大筆管理費。可是，那位1967年的第一位冷凍人詹姆斯·貝德福，至今還沒有科技手段可以解凍吧……”劉欣漸漸組織起自己的思緒，他也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

“劉博士果然學識淵博，在與你相關度并不太高的領域也如數家珍。”Amanda稱贊道。“你說的不錯，將人類變得更強大的‘超人類主義’科研，一直在積極地推進。‘超人類主義’一直分為多個流派，諸如民主超人主義、快樂主義或者理論主義，他們想用理論或者藥物提升人們在心理以及情感上的滿足感，這些都是瞎扯談。只有‘奇點超人主義’從技術角度關注生理和智能的全方位提升。在這項事業背后，有無數熱衷于超人試驗的支持者，其中不乏全球頂尖的富豪。這個實驗室，就是由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N國富豪資助的。”她頓了頓，說：“盡管有著充裕的資金保障，但是受限于技術的發展，‘奇點超人主義’的研究，遇到了許多挫折。正如你所言，人體冷凍至今仍然沒有有效的解凍術，那些已經被冷凍的富豪們，只是一具具‘冷凍植物人’，雖然在醫學上并沒有定義為死亡，但是想讓他們復活過來，哼，或許只能祈禱幾百年之后的太陽；而從事器官移植的那群廢物，盡管他們能夠將人體的壽命延長到100歲、120歲，但是作為人體最重要器官的大腦，仍然無法實現移植，而大腦本身的壽命不過115-180年，仍舊不可避免地面臨衰老和死亡。哼，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搞清楚大腦是什么！”

劉欣也曾研讀過“超人類主義”的相關新聞，所以對Amanda的理論頗為吃驚。的確，大腦是人體最復雜的器官，也是人類“超人化”進程的最大難點。盡管有無數的志愿者獻身醫學，但大腦移植手術卻從沒有一個成功案例，存活下來的人也大多成了植物人。然而，Amanda的一番話又看起來自信滿滿，莫非他們已經掌握了人腦的“關鍵密碼”？

“意識上傳？”他的心中隱隱約約浮現出這個詞眼。正當他要發聲確認之際，Amanda已經給出了解答。

“……因為，這么復雜的大腦構造，要實現物質形態的移植，根本不可能！”Amanda翹起了腿，輕輕點燃一支薄荷煙，得意地說：“你們東方的佛教中曾經有句名言：身體只是一個臭皮囊。無論數十年或者百年，肉體終將離我們而去，執著于器官的移植，太過愚蠢。真正的本體是‘神識’，或叫做意識，只要將意識用不同的形式延續下去，就能實現人的永生。”

“這不可能！”劉欣反駁道，“所謂的神識或者意識，只是人腦對大腦內外表象的覺察，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反映。Ok，就算用你們唯心的方式來解釋，意識也必須基于肉體而存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連肉體都不存在，意識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又怎能‘鎖’住它？”

“呵呵，劉博士，你犯了一個先驗性的錯誤。對于意識，既不能用純唯物主義的思路去解釋，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飄忽不定的鬼魂形態。你忽略了一個最簡單卻又最重要的問題——意識的本身，其實是計算！”

“計算？！”

“劉博士，你說說，從辯證唯物主義角度出發，意識是怎樣形成的？”

“意識是人腦對刺激的反應。意識的結果一方面通過人體器官作用于外界，另一方面也通過改變人腦本身的結構而形成記憶。人腦由數百億個腦細胞組成，每個腦神經細胞都有許多神經樹突，通過神經突觸與其它腦神經相連。這些神經連接互相交織，形成一個龐大而繁雜的神經網絡。當感官受到刺激時，這些刺激轉化成電或者化學信號，通過神經纖維傳導到大腦，傳導的過程即意識的過程。另外，在傳導中，神經通道上受到信號的刺激會處于活躍狀態，使附著的血管擴張，接受更多的氧氣營養，促進通道上的神經細胞和神經樹突生長，使通道中的神經樹突更加粗壯。下次遇到相同或類似的刺激時，信號通過這些通道時會更迅速，使過去的意識再現：這就是記憶。”劉欣之前看過不少關于大腦的唯物主義學科論文，對此如數家珍，“然而，由于人腦中數百億個神經元之間存在著數萬億個鏈接，想要徹底掃描甚至復制大腦，無異于天文數字。所以，大腦研究，也被稱為不亞于外太空探索的最變態學科。”

“說的不錯。數萬億的神經元鏈接，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成為橫亙在大腦研發領域的一座高墻，不過，對于現今的超能量子計算機而言，這一壁壘已被攻破。”Amanda掐了掐煙，道：“我們采用性能達到每秒千億億次浮點運算級的超級計算機，模擬了人類大腦和主要神經元的計算，模擬率大約在80%以上；并且設計制造了能夠實現類神經元計算的‘超芯375’計算機，將人們的意識和記憶移植過來。”

劉欣吃驚不小。“如果人能夠變成機器人，那么世界會變怎樣？”他心中隱隱覺得這將是一場巨大的變革，如黑云壓頂一般，也許會顛覆整個世界。但是一時半會又覺得腦中很亂，像一團亂麻完全理不出頭緒。

“劉博士，你一開始可能不太習慣，”Amanda站起身，走近劉欣，伸手調節了一下攝像頭。“這是你的眼睛，我已經做了設置，現在可以用你的意識來操控方向；這個接收器用來接收外界聲音，這個擴音器用來發聲；這個顯示器，可以顯示你的帥臉。噯，我給你做了一張模擬真人的3D帥照，表情活靈活現的，你看看？”

Amanda將一面鏡子放置在劉欣面前，一個滿臉胡茬的中年男子躍然眼前，屏幕中的人蓬頭垢面、面容古怪，東張西望著，讓他好不習慣，甚至有些厭惡。劉欣閉上眼睛，嘆了口氣道。“算了，你還是給我做個卡通版的吧。”

Amanda呵呵一笑，道：“沒問題。對了，除了視覺、聽覺，說話之外，我還設計一個虛擬空間送給你，你可以在里面嘗試各種各樣刺激的玩意兒，感受和現實中是一樣的。”她眨了眨眼睛，神秘地說：“美食和情愛的感受也可以模擬出來。”

她說著拍了拍機箱，“好了，劉欣博士，你自己摸索摸索，我還有點事。哦，差點忘了，聽說你醒了，有個人急著想要見你。”

“喂，等等，Amanda，那么我現在的生命，是不是需要依靠電源而延續，如果關機了，我的生命系統會不會就此終止？或者，如果這臺電腦崩潰了，我，是不是就這樣死去？”劉欣急著問道。

“哈哈，都變成了‘機器人’，你還是這么怕死。放心吧，關閉電源就像是睡覺一樣。當然，如果這個機器毀了，你可就真的掛了。不過就像你原先自己的身體一樣，每個人都只能擁有一具‘本體’，嘿嘿，這白盒子可比你原來的肉體堅固多了，既防水又防火，不過就是不耐砸，你們平時要注意防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