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萊恩小鎮，位于柏黎東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克諾依大道，路邊樹立著黃色路牌。

馬車穿過街角，從遠處駛來。有時一輛方方正正的轎車經過，往往引來無數注目。

街道干凈整潔，商店往往配上干凈的玻璃櫥窗，來往行人大多裝著正裝，路上時不時有巡邏人員經過，驅趕衣著不整的無業人員，或是流浪乞兒。

小鎮上唯一的交易行，坐落于大道18號。

交易行有一個寬闊的大廳。

在這年頭，買賣股票的門檻可不低。

客戶少說得有數百元的身家，小鎮統共二三十萬人，再加上也不是有錢人都愿意來交易。故而大廳中算上工作人員，也不足百人。

即使如此，大廳中依然聲音喧騰，氣氛緊張而熱烈。

木制柜臺后面，擺著一臺行情收錄器。

嘀嗒嘀嗒。

收錄器穩定的傳遞出最新的價格數據。

而坐在收錄器前，一個高瘦男子大聲讀著這些數據。

“5.12，12.96，2.35，8.46，4.33，10.50，96.17...”

一個少年坐在不遠處，手上飛快地記錄著，將最新價格再輸入到客戶所看到的面板上。

“柏黎鋼鐵，5.12。光輝鐵路，12.96...”

高瘦男子讀的很快，就像放炮一樣。

道格拉斯卻很從容的跟上了，他打小就有這天賦。

對于數字，他仿佛有種與生俱來的敏感，無論是記憶，或是運算，都展現出了得天獨厚的才能。

行情收錄器持續的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高瘦男子也一直在念，歇息時就招手，另一個人就會接上，有時客戶來了興致，也會親自到收錄器前報讀行情。

道格拉斯沒有休息。

對他而言，記錄數字并不是什么難題。

他甚至還有余力去思考。

數字本身只是數字，但當數字開始變化與跳動之后，它們就具有了意義。

他不關心數字為什么變化，或是變化背后的意義，他只對“變化”本身感興趣而已。

自他十歲開始在交易行做工，到如今，已做了四年計價員。

經過四年對變化的研究，漸漸地，他發現每次數字變化的背后，往往有著相同的模式。

這種模式重復出現，屢屢應驗。

道格拉斯開始利用他發現的這些模式，嘗試對股價進行預測。

他找了個本子，寫下每天記錄的數字，每當數字出現了某種預兆時，他就會在后面寫上他的預測。

等到第二天，收錄器會告訴他正確與否。

預測時對時錯，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對的。

對道格拉斯而言，這就像一個游戲。

他并不關心變化背后的原因，也沒有人會向他解釋。

這是一個原因總比機會來得晚的游戲。

所以他也不需要去問價格為何漲？又為何跌？

時間過得很快，一會到了下午三點。

收錄器的聲音戛然而止，交易時間已經結束，道格拉斯也停下了記錄。

交易行里的氣氛變得舒緩，之后的事情已經與道格拉斯沒有關系，他已經下班了。

去辦公室領了這周的薪水，一枚一元硬幣，一枚五角硬幣和三枚一角硬幣。

這是不錯的收入了。

通常計價員每周薪水在一元兩角上下。

一次雇傭兩人，以跟上行情收錄器的速度。

不過道格拉斯表現優異，沒多久，交易行就辭退了另外一人，并給道格拉斯漲了薪。

戴上軟布包小帽，蓋住了一頭蓬松的亞麻色短發，道格拉斯攏了攏衣襟，走出了交易行大門。

下午三點，陽光和煦的灑在克諾依街道上，商店前的招牌在和風下搖擺，路上行人不多，空中黑色的電線格外引人注目。

道格拉斯緊了緊懷里的五枚硬幣。

沒有多在街上逗留，這是小鎮的富人區，環境美麗，事物昂貴，他消費不起什么。

走了一截，道格拉斯拐了個彎，進了一段小巷。

小巷的墻壁已經脫落，顯得斑駁。在兩側有厚重濃烈的涂鴉，不知是誰留下。

中間畫了豎著煙囪的大房，煙囪上是涂的鮮紅的濃煙。房頂畫一個大頭中年人，正咧大嘴巴，攤開雙手，仰天大笑。在他的腳下，是黃澄澄的硬幣和堆滿房頂的紙鈔。

在中年人右邊，又畫了一桿槍，遙遙對著他的腦袋，扳機上勾著一根食指，蓄勢待發。

墻上還有柏黎的國旗，畫的威風凜凜。

卻又有人在國旗旁邊涂了個腳，一腳踩下。

同樣還有些純粹怒罵宣泄的文字，痛斥著時代，政府以及這個該死的世界。

工業化改變了太多，新興產業的崛起，古老行業的落寞，頻繁到來的經濟危機，和逐步增大的貧富差距。

手工藝人流離失所，大資本家仰天長笑。

金錢成為了力量，一種可以號召與動員無數人的力量。

很多人對這個時代滿懷希望，也有太多人對這個時代存在不滿。

道格拉斯掃了一眼墻壁，屏住呼吸，從小巷快速穿過。

這樣的涂鴉，遍布小鎮的各個小巷。

穿過小巷，場景霎時不同。

這是瑪索路了。

路邊有個歪斜的黑色路牌，不知誰踢了一腳。

路面骯臟混亂，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臭味，人群熙攘，乞丐滿臉憔悴，癱在路邊，大多數人低頭行色匆匆，視而不見。

一個破爛泛黑的橘子，在路上滾動。

嘎吱嘎吱地馬車向前駛過，將橘子猛地壓扁，噗呲炸出一團汁水，黏糊在了路面上。

在這里，吵鬧聲、喧嘩聲、追逐跑鬧、拉客聲驀地密集起來。

正對小巷出口的，是懷特醫生開的一家小診所，名聲不錯，附近幾條街道，誰若是生病了，大多都是來懷特診所看病。

再旁邊是一家餐廳，掛著胖乎乎的招牌，約盧精制料理。

十字路口處，報亭開了十多年，外殼生銹古舊，生意卻極好，兼經營著小吃服務。

道格拉斯順著路邊，混在人流中，謹慎的避開水坑，以及一些看起來不太妙的不明物質。

一位馬車夫正巧從旁邊趕著一輛雙輪馬車經過，道格拉斯轉頭看他一眼，他也看過來，兩人目光對視，馬車慢了下來。

道格拉斯腳步不停，目光堅定，沒有開口。

對視了兩秒...

馬車夫見著沒戲，嘴上嘟嚷著，扭頭又加快趕著車走了。

又走過三家商鋪，

一個有名的大酒吧，

一間云霧繚繞的煙草店。

一位癱倒在路邊角落的乞丐向前伸手，擋住了道格拉斯的去路，道格拉斯低頭看了手，又轉頭看向乞丐，那滿臉黑跡的乞丐不知多久沒洗澡，只有一雙眼睛有些顏色，正睜大眼睛看著他。

道格拉斯雙手一攤，示意兩手空空，就跨過他的手接著向前走了。

我也是窮人，誰能給我施舍呢？他想著。

又接著走過兩家小餐廳，三個裁縫店，兩個鞋店，一間成衣店，一間手杖店，一家不出名的小咖啡店。

一位衣衫襤褸的女士擋在了他前面。

她有一頭黯淡的金色長發，臉型消瘦，嘴唇鮮艷欲滴，身上還有些刺鼻的劣質香水味。

此刻，正用一種奇妙的眼神看著他。

這種眼神，道格拉斯不太懂。

女士抬手，想搭在他肩上，道格拉斯警惕的退后一步，他可是身懷珍貴的五個硬幣，你想干嘛？

那女人自討沒趣，翻了個白眼。

罵了聲小呆子，轉身就去了別處。

這條街就是這樣，充滿了艱難險阻與誘惑，道格拉斯早就明白了。

很多時候，他也不是不心動。

但是硬幣總是能讓他冷靜。

又往前走，到了十字路口。

路口報亭邊，老板擺上了新鮮出爐的小吃。

濃郁的香味驟然散發。

道格拉斯腳步緩慢，口水就像開了閥門一樣，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吞。

只有一直吃著粗茶淡飯，很少吃零食的人，才能理解這種感受。

胃部就像不受控制一樣在劇烈活動。

周圍一下有人圍了上去，去買這新鮮出爐的小吃。

小吃不貴，便宜的一份2分錢，貴的一份也就5分錢。

道格拉斯站在那猶豫了幾秒，腳步好像被魔鬼指使，慢慢向報亭蠕動。

忽然，他停下了。

這條街確實滿是誘惑，他又確認了一遍。

但是，

誰又想總是拒絕誘惑呢？

心里開始長草，蔓延，卻又要無情的拔掉，假裝無所謂的堅強。

這可真是少年的心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