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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舅公舅婆

[壹]

舅公去世了,死于上吊自殺。

[貳]

當徐立斐得知這個消息時,她正做著衣服的裁剪,想著一個月之后就是舅公的生日了,她想親手做件衣服給老人家。

其實這個要求也是舅公提出來的。當他知道她選擇了就讀服裝設計的專業時,舅公就笑嘻嘻地說:“什么時候小斐做件衣服送給我啊?”那時候她總是說:“再等等吧,舅公,等我學會了我就幫你做。”然后這一等就等了兩年,而舅公臨死卻都沒能等到。

徐立斐顫抖著停下了制作衣服的動作,顫巍巍地拿起半成品的西裝,奪門而出。眼眶在不知不覺中蓄滿了淚水。

她怎么也想不通前幾天還好好的舅公怎么就去世了?那時候他還來看過她,說著些不一樣的話。徐立斐倏然頓住,看著前面的長椅,舅公將一大堆零食塞給她,廋骨嶙峋的臉上滿是和藹慈祥的笑容。他輕聲說:“小斐,以后你可得好好的活,一定要認真生活,舅公和舅婆會一直看著你保護你的。”她當時還什么都沒有察覺到,只當這是老人家的話常。末了,他說:“舅公就先走了,你可得好好的。”

[叁]

淚水無聲地在流。

原來舅公是來告別的。那一次的會面原來是他們最后的相聚。

哪里有什么恰巧經過?她的學校在市郊,舅公是特地來告別的。特地來向她告別。

舅公,你是不是怕我沒有見到你最后一面怕我會難過所以才來告別?可是舅公,你告別之后,我更難過了。舅公,你怎么舍得,一個人獨去?

[肆]

到家時已是下午五點。

家里人全都去了舅公家幫忙。外出打工的表叔和表姨都回來了,看得出兩人是哭過的,眼睛有些紅腫。

堂姐徐立藍悄聲說:“舅公在兩天前就去世了,今天坐夜,才不得不告訴你。”

徐立斐已經說不出什么責備的話,她有什么資格?要是她早點發現的話,說不定舅公就不會死了。

她蹲下,捂臉,不發一言。

[伍]

舅公的棺材就停放在大堂右側,靠近臥室的墻壁邊。房子是瓦房,墻壁是土砌的,屋頂呈三角懸掛在上空。堂屋作為中間的屋,右邊接連臥室,左邊是廚房。這樣的構造在農村的房子里隨處可見。棺材下放了一個碑:陳延盛之靈。

小輩們輪流在棺材前哀悼。披麻帶孝。

相比其他人硬擠的眼淚和敷衍的哭聲,徐立斐無聲的嗚咽和哽咽的淚水來得無比真實和痛徹心扉。

陳延盛的兒子陳陶在前邊招呼著,徐立斐的表姨陳文麗一直跪在棺材前,無聲落淚。

徐立斐本可以上過香拜過之后就能離去,可看著外面坐在桌子上歡聚一堂的客人們,她寧愿跪在靈前。

雖然葬禮不是說一定要哭,可一想到舅公將永遠躺在棺材里,永遠的沉睡下去,她就一點都笑不出來,也不想看別人笑。

“表姨,我陪你。”

陳文麗的臉上有著無法言喻的追悔莫及。她笑了,那是比哭更難看的笑。她輕輕地答:“好,謝謝小斐。”

[陸]

徐立斐看著空蕩蕩的堂屋,心里一陣寂寥。原先中央的方桌已被抬出去做了飯桌,熱水瓶、茶杯茶具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依然放在靠廚房墻壁的桌子上。堂屋的正中央墻壁上,已經掛好了陳延盛的黑白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拍的,他笑著,露出了幾顆因長期吸煙而變黃的牙齒。臉依然很瘦,有著小小的酒窩。很和藹可親。徐立斐想笑,但她無法扯動嘴角。

地是凹凸不平的,因為是用泥土做的地。在大門正前方距離3米的地方,有一個圓形的微微凹下去的小渦。現在那里被來來往往幫忙的人踩來踩去。徐立斐透過人群,看到了舅公。

[柒]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應該有十多年了。

那時候舅婆去世兩年了,徐立斐剛剛上小學。周末,她跑到陳延盛這里玩。看到舅公正在用直立的刀宰著一大木盆的紅薯。她知道這是用來喂豬的,基本上每家每戶都種了許多。她跨過高高的門檻,跑到舅公身邊,帶著好奇和躍躍欲試,開心地說:“舅公你在宰紅薯啊?”

陳延盛側頭看她,臉上有些和藹慈祥的笑,“是啊。小斐今天不上學嗎?”彼時他也才四十五歲,并沒有多老,因為老喝酒不吃飯的原因,只是瘦。

徐立斐蹲下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圓滾滾的紅薯在舅公的勻速操作中變成細碎的碎渣。“嗯不上,今天星期六,我來看舅公。”

陳延盛的眼睛很小,一笑就沒了。他寵愛地摸摸她的頭,“小斐真乖。”

她甜甜地笑。突然很想幫舅公宰這些紅薯,想體會讓一個東西從完好的固體變成細碎渣滓的過程。其實她從一開始進來就想了,并不是突然。

“舅公,我來幫你弄吧。”

他答:“好啊。正好我得去看看鍋里怎么樣了。”然后起身走開去廚房。

徐立斐高興地接過專門為站著宰紅薯而存在的刀,看著木盆里的紅薯已經被宰得稀碎,她從旁邊的簍子里弄了很多完整的紅薯進入木盆,開始篤篤篤地宰著。她很興奮,因為她在幫舅公做事。看著刀下的紅薯變成細碎的一塊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長大了,能為長輩們排憂解難了。她便更賣力了。

年齡小,精力有限。她慢慢覺得累了,但她不想停下來。便找來一張小竹椅,坐在上面繼續奮力勞動著。

陳延盛從廚房出來看著她奮力干活的模樣,有些淺淺而溫暖的笑意。“干的不錯。”他說。他走到墻壁邊倒了一杯茶喝,看她專注的眼神,他沒舍得打斷,復又走向廚房。只是放下茶杯的時候,叮嚀著:“要小心一點,別傷到自己了。”

“我知道啦。”

然后陳延盛便走回灶臺前,燒著火。而驚人的叫聲便在這時爆發。只聽見徐立斐帶著哭腔而撕心裂肺地叫喚著舅公,和長刀掉落地下的聲響。

他連忙起身去往堂屋,就看見徐立斐雙手握著左小腿,眉頭皺得很深,眼淚嘩嘩地流,她已經疼得哭不出聲,只剩下口齒不清的嗚咽。陳延盛走近低頭去看,她的膝蓋內側的下方,被刀砍了很大一個口子。大概十厘米長的傷口,一直在血淋淋地流。她很疼。這個認知無比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里,讓他一個四十好幾的人突然就顫了顫。

“不怕不怕,小斐不怕,舅公這就找藥給你。”他邊說,邊慌張地在陳舊的墻壁上找著蜘蛛白而不透的網。他在整座房子里奔來赴去地找,終于在廚房門的上角找到幾個較大的蜘蛛網。

“小斐不怕啊,舅公找到藥了。貼上就不疼了啊。”他帶著哄人的口吻,小心翼翼地為她貼上。拿來紙巾幫她輕輕擦拭著,他的表情有懊惱悔恨和心疼。“很疼吧?舅公給你吹吹。”

他輕輕抬起她的腿,十分小心并且充滿憐惜地吹著。又打來清水,為她擦拭沾滿血的手和腿。

眼淚覆蓋了徐立斐的臉龐,但她停止了哭泣,重重地搖頭,“舅公,我不疼了。你別傷心別難過,我不疼的。舅公幫我包好了我就不疼了。”

“小斐對不起。”他的眼里滿是愧疚,輕輕將她抱到木制的沙發上,擁著她,輕柔地拍著背。

“舅公我不疼。”她仰頭對舅公笑。這一刻,她看到舅公眼里有著晶亮的光。好像窺探了什么,她連忙說:“舅公,為什么要貼這個東西呢?”她指著腿上覆蓋在傷口上的蜘蛛網。

“因為這個有治愈傷口的功效。”

“哦~”其實她知道。在鄉下,在她們這塊風景優美,交通不是特別發達的地方,用蜘蛛網罩住傷口是每家每戶都懂得的土方法。

小孩子的察言觀色會比大人們的更加直指人心,他們沒有虛情假意的曲意相逢,有的只是飽含真心。

“舅公。”

“嗯?”

“我真的不疼了耶。”

[捌]

吃晚飯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徐立斐足足在棺材前跪了一個多小時。有些麻,感覺不到痛。扶陳文麗站起來的時候,表姨有些踉蹌。她跪的比她久。

長長的屋檐下和屋檐前的空壩上擺滿了桌子。徐立斐就坐在屋檐下大門前的桌子上。桌上的其他人是她眼熟又不眼熟的親戚朋友或者鄰里鄰舍。

她不抬頭看任何人,只垂下眼,無神空洞地望著桌沿。但愿這時候不會有人極無眼色地來找她話家常。她不想搭理任何人,更不想說話或者微笑。興許是她身上沉郁的氣場太濃重,直到開席,都沒有人和她搭話。

一個村里的人,哪能不知道她和陳延盛之間的深厚感情。不是親爺孫倆,卻勝似爺孫倆。

中間還有個他們都愛的人。陳延盛的妻子,徐立斐的舅婆,孟芳華。

[玖]

這是2000年,千禧年。孟芳華去世的前一年。徐立斐4歲,陳延盛42歲。

在農村生長的孩子沒那么快就去幼兒園,而由于她的父母親總是要到田里去種菜又或是去山里砍竹子,她總是會溜到舅公這兒來玩。反正兩家的距離很近。

冬天的時候她很喜歡穿舅公掛在床頭的那件黑西裝,雖然穿起來的時候總是拖地,但她很喜歡。很喜歡衣服里外的許多口袋,這樣她就可以裝很多很多的糖果,這樣她的手不用伸到外面也依然可以在口袋里取暖。她喜歡這種設計,也喜歡穿這種衣服的感覺,好像她穿上就長大了一樣。

陳延盛和孟芳華每次看著她人小鬼大地跑去房間里取出這件衣服來穿,都只是慈愛地笑,從來不說她。他們清楚地明白,不要過于約束孩童的想法,只要她的觀念正確,懂得是非黑白,其他的都無可厚非。

她穿著西裝,歡快而緩慢地走出來。陽光飄灑的下午,溫暖蔓延在屋檐下。她看見舅公坐在石階上將頭放在舅婆的腿上,耳朵朝上,面孔朝著地面的陽光。而舅婆正拿著耳挖在給舅公掏耳朵。

徐立斐突然就覺得,這樣子好幸福,被人掏耳朵好幸福。她跑到空壩里,曬著太陽直視著他們。舅公的眼睛是閉著的,面容一派祥和。舅婆的眉眼和嘴唇是微微彎起的,顯得嫻靜寧和。那時候的徐立斐還不知道這樣的感覺就叫做歲月靜好。

她癡癡看著,直到舅婆給舅公掏完耳朵,舅公睜開眼,坐直他的身體。他看見徐立斐,眼睛便成了月牙形,“小斐也想掏耳朵嗎?”

這話讓她眼睛一亮,忙不迭地點頭,“好啊好啊。”

陳延盛便抱起有些胖胖的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她的腦袋搭在孟芳華的腿上。孟芳華吹了吹耳挖,又將徐立斐的頭發往耳朵后順了順,她瞇瞇笑著,“小斐,舅婆要開始了。”

徐立斐的臉是對著她的肚子的,但她此刻不敢抬頭,只用充滿愉悅的聲音說:“好,我準備好了。”

陽光越來越輕柔,微涼的風輕輕吹著。陳延盛不知從哪掏出了葉子煙,胳膊搭在徐立斐的腿上,熟稔地卷著。又從旁邊拿過一個煙斗,將卷好的煙放進去。點上火,愜意地吸著。

孟芳華用不贊同的眼神看他一眼。吐了一口咽,他略微有些討好地笑著,“就一支一支。”她沒說話,認真給徐立斐掏著耳朵。

“什么一支啊?”倒是徐立斐發出了疑問。突然空氣中有種熟悉的味道,稍一分辨,她笑著說:“舅婆,舅公又在抽煙了吧。舅婆,您得讓他少抽點。媽媽說了抽煙不好。”

“小鬼靈精。”陳延盛說。

“你舅公相比以前現在已經好了很多了,總不能讓他完全戒掉,這樣他哪受得了。他現在抽的也是比較健康的煙。來,小斐,換一邊。”

徐立斐的臉被轉過去面朝著空土壩,斜下眼,能看見陳延盛吸煙的表情。很滿足。她依舊疑惑:“可是吸煙不是有害健康嗎?”

她聽見舅公輕哼一聲。

“是有害,但也帶給人快樂吧。所以人們才會這樣,即使有危險也還是會去接觸。”

“為什么呢?”

孟芳華沒有因為她是小孩而用三言兩語去敷衍,而是語重心長地慢慢解釋給她聽:“為什么嗎?其實舅婆也不知道。也許有人認為是無害的,也許有些人是不在乎。但很多人是上了癮。人都是這樣的,明知道是錯的不好的也仍舊一意孤行。”

“舅婆,”她慢吞吞地說,“其實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孟芳華展顏一笑,“你還小,當然不懂了。以后大了就懂了。其實人這一輩子只要自己過得開心舒坦就好了。”

徐立斐快活地抖著雙腿,雙手抱著舅婆的小腿,甜甜地說:“我現在就很開心啊。舅婆幫我掏耳朵的感覺真好,真舒服。”

[拾]

“小斐,過來幫忙收拾碗筷。”

“哦。”

徐立斐在空壩的左上角的桌子上收拾著碗筷。這里的角落種滿了箬葉,又稱一葉蘭。它的地下部具有粗狀根莖,葉柄直接從地下莖上長出,一柄一葉,帶有挺直修長葉柄的片片綠葉拔地而起。這時節有些已開滿了花。

夜幕籠罩著,昏黃的燈光延伸不過來,只能看見它們大概的形狀,看不清顏色。

徐立斐捧著碗筷,眼神隨意地往那看了看,然后走去了廚房。這次沒有等媽媽吩咐,她自己主動地開始舀水洗碗。

有很多人都在幫忙。七大姑八大姨的,基本上都帶了點親戚關系。她們邊洗碗便聊著天。語氣有時候是歡欣的,有時候會帶點嘆息。但從沒有難過。除了表姨陳文麗以外,其他的人最多也只是覺得可惜。就連舅公的兒子陳陶都是一副嬉笑嫣然的模樣,還呼朋引伴地喝著酒,大聲吆喝著。

不知道他是真的沒心沒肺的不難過還是把難過的自己深埋在心,不讓別人窺探一星半點。徐立斐希望是后面那個。她無法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去世了,只有她和表姨在難過,在痛苦壓抑。

到處都是簇擁的人群,有的兩三個,有的一大幫。他們放聲大笑,在喝酒,亦或是在竊竊私語。這時,徐立斐看見陳陶獨自一人,拿著一些酒杯,走到灶臺前。他笑了下,是種悲傷的笑,他看著徐立斐的媽媽說:“嫂子,就麻煩你了。”

她聽見媽媽微弱的嘆息,那嘆息聲中,有無奈、悲憫、惋惜和一些微不可查的憂傷。“沒事,你去招待客人吧。這些后勤工作我們來做就好。從今以后這個家就是你來當家做主了,得振作。舅舅他老人家一定希望你們好好的。”

提到陳延盛時,陳陶的眼角明顯泛有淚光。他輕輕答:“是,我知道。”然后他出去了。繼續招待客人,盡管心中并不是很樂意。

原來他并不是沒心沒肺。原來他也心中悲愴萬千。去世的是他的爹,比舅公與她之間的爺孫關系更近的父子親緣,他又怎會不難受?

徐立斐默默地繼續刷著碗。盆里有些臟黃的水映出舅公的面孔,他依舊是笑著的,就如堂屋那張大照片一樣的笑容。眉眼彎彎,短寸頭,露出牙齒的嘴唇,眼角有遮掩不住的皺紋。旁邊是很久之前的那個下午,舅婆帶著嫻靜的笑容,為舅公掏耳朵的模樣。

想念和悲傷突然如這秋天漫天灑落的樹葉,紛紛踏至而來。舅公舅婆,我很想你們。她依然笑不出。

她依舊想不起,除了那個下午之外的舅婆的模樣。除了她溫婉的笑容和溫柔的為他們掏耳朵的動作外,什么都想不起。這么多年過去,依舊如此。

[拾壹]

2004年,孟芳華去世第三年。徐立斐八歲,陳延盛四十六。

徐立斐上二年級了,開始學習九九乘法表。每天早上,她總是一路背著公式,一路蹦跳著,從自家的水泥壩到舅公家的水泥壩。有時候舅公會坐在屋檐下抽煙,有時候他會打開大門,端正地坐在堂屋的沙發上;有時候他會在后山的土地里拔草摘菜,有時他會坐在水泥壩邊靜靜曬著太陽。

徐立斐哼著公式從田埂上跳躍到水泥壩。陳延盛又在屋檐下抽著葉子煙。春天剛過去不久,水泥壩左上角的一葉蘭開花了。花瓣是紫色和白色相接,花瓣們像樓梯似的,一個接著一個,步步高升。

她看見舅公,高聲喊著:“舅公早上好。”

這時候陳延盛總是會放下煙,笑瞇瞇地答:“小斐早上好。”

有時她會義正言辭地教導他,“舅公,你要少抽點煙少喝點酒,多吃飯,這樣身體才健康。”表情很嚴肅,跟個小大人一樣。他總是會點點頭說好,但徐立斐知道,他不會戒掉,也不會減少。她這樣叮嚀,只是為了讓舅公知道,他不是孤伶伶一個人,還有人在關心他。而煙和酒,對于舅婆去世后的舅公來說,成了唯一的寄托。

陳文麗和陳陶,早已外出打工。

“舅公,那個包粽子的葉開花了。”

陳延盛抬頭望去,昨晚還含苞的花今天就已開放。一簇簇的紫白色傲立在一片綠當中,顯得美麗而朝氣蓬勃。而最底部的葉子已經漸漸開始枯萎。

“舅公,我可以摘一株嗎?”

“可以可以,你想摘多少都可以。”

徐立斐飛快地奔過去,摘了最低的那一株。她拿在手中,愛不釋手地看著,呵護在手心。“舅公,我去上學啦!”她捧著花,歡樂地蹦跳著。晨曦的陽光輕輕照耀著她,讓她的面容和背影都變得明亮。陳延盛看著,就好像那陽光照耀在他心上,讓他也變得充滿希望。

這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孟芳華。

芳華,箬葉花又開了,又快到端午了。這是第四個沒有你的端午。

自從陳文麗兩姐弟外出打工后,徐立斐一家人每年過節都會和陳延盛一起過。下午,兩祖孫在屋檐下吃著粽子。風肆意地吹,周圍的竹林都跟著輕輕搖擺,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粽葉被隨意地扔在了水泥壩里。陳延盛吃完粽子,用煙斗抽完了一支煙,起身拿著掃帚,從最東邊開始慢慢掃著。

徐立斐早已跑到水泥壩邊的香蕉樹旁摘著香蕉樹的葉子。農村的房子大多隱藏在小山坡之間,陳延盛的房子便修于鄉間小路之上,高于小路一層樓高。香蕉樹的底部扎根在小路邊,故而徐立斐雖小也能隨手可摘。

她將小半片香蕉葉撕成一條一條的,就地取材用香蕉葉捆住已變成香蕉絲的葉。綁好后,拿起來掃掃自己的臉。癢癢的很清涼,她咯咯笑著。然后看到舅公在掃地,兩眼珠子一轉,找來一個小木棍,與葉條綁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小掃帚。她跑過去,學著舅公掃地的模樣一起掃著。只是她的掃帚太短,她只能弓著腰。但這并不影響她的心情。她興高采烈地,“舅公,我來和你一起掃。”

陳延盛依然笑嘻嘻地,“好啊。”

只是到底不是正版的掃帚,制作的過程也略顯粗糙,掃了幾下便松散了,葉條掉落一地,只剩木棍還握在手中。徐立斐遺憾地“哎呀”一聲,頗有點難過地說:“我的掃把爛掉了。”她看一眼舅公,“還把地也給弄臟了。”

陳延盛瞇笑看她一眼,“沒事。”轉身去門角拿了一個小一點的掃帚,遞給她,“小斐用這個掃吧。”

她高興地接過,隨后臉色又垮了下來,看著散落一地的她親自制作的掃帚,有些悶悶不樂。陳延盛看著她皺皺的小臉,知道她對此耿耿于懷著,便俯身說:“等小斐幫舅公掃完,舅公就幫你做個很難散掉的香蕉葉掃帚怎么樣?”

“好啊好啊,謝謝舅公。”她賣力地開始掃著,忽然又停了下來,看著舅公,神采飛揚爬上她的臉,“我要和舅公一起做。”

[拾貳]

坐夜,顧名思義就是一整夜都坐著。不說必須坐著,但會有一些人是不睡覺的,如陳延盛的兒女們,和一些幫忙的親戚朋友。水泥壩上的桌子一直原封不動地屹立著。有些桌子坐滿了人,他們在打牌,以此來消磨這漫長的黑夜。很多只是來參加葬禮的人們已經回去了。坐夜需要坐三天,第四天下土埋葬的時候,人們才會再度過來。而現在留下的,不是鄰居,就是這幾天需要一直幫忙的人。

陳文麗已經不在棺材前跪著了,她回了房間,沒有和任何人說話。陳陶一直招呼著客人。

此時夜已深,徐立斐的父母圍坐在桌前,看人消磨時光,與人話家常。徐立斐坐在高高的門檻上。

“小斐,我困了,想回家了,你要一起回家嗎?”堂姐徐立藍在旁邊說。

她搖頭。

“那我先回家了?”

徐立斐望著她的背影,眼看越走越遠,她忽然大聲叫喚:“姐!”驚得別人紛紛側目。

媽媽關懷地望著她,因為這幾乎是她今天晚上的第一次說話。其他人看了一眼便重新做著自己的事,連她的父親也不例外,他正大口喝著酒。

徐立藍幾乎是立刻就轉身,“怎么了?”

“跟我一起睡覺。”

她輕輕笑起來,“這多好辦。”她站在原地,等著徐立斐走過去。然而她看著她,不言不語,只是站在門檻前看著她。“不是要一起睡覺嗎?”徐立藍用眼神呼喚她過去。

徐立斐搖頭,“就在這里。”

“這里?”徐立藍有些詫異,但看著那雙憂傷隱忍的大眼眸,她壓下心頭那滲人的感覺,吞吞口水,故作輕松地說:“好吧,沒問題。”

說實話,她和陳延盛平常的互動不算少,但是她和他的關系遠遠不及徐立斐的五分之一。所以讓她睡在一個去世老人的屋子里,這感覺真的不是一丁點的滲人。

再加上昏暗的燈光和古樸的屋子,還有那間黑黝黝的一走進去就感覺無盡頭的臥室。況且那房間怪冷清的,她覺得一點人味都沒有。徐立藍站在堂屋,忍不住又吞了吞口水。

而對于徐立斐來說,感覺就大不相同了。這屋子的邊邊角角,都充滿了舅公的氣息。她是多么的熟悉并渴望。

她和堂姐一起洗完澡,準備進入陳延盛生前的房間里去休息。剛走過大堂中央,徐立斐就定定地站在了那。她仰頭,淚水已然滑落。屋頂中央有跟很粗的懸梁橫掛在上,那里的白條已經不見了。也許是因為被人看見不吉利,被人收拾走了。

徐立藍回頭看她,想問她怎么不走了,卻看見她的眼淚。順著她的眼睛望去,徐立藍什么話都說不出了,只剩輕柔嘆息。

堂屋和懸梁的正中央,原先方桌的上空,她聽人說,這是舅公上吊自殺的地方。

為什么要上吊?為什么要選擇死亡?

活著真的有那么差勁嗎?

她蹲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抑。

忘了過去了多久,她終于起身,回到臥室,舅公的臥室。陳文麗已經在床上躺著了。她聽見聲響,眼珠無神地轉著,非常淡的笑容:“小斐和小藍來了。”

“嗯。”

“表姨,你沒事吧?”

她輕微扯動嘴角,“我沒事,過了這一陣就好了。”

徐立藍點頭,跟著徐立斐躺上去。

三個人擠在雙人床上,有些狹窄,卻在這初夏中,溫暖了彼此的心。

“關燈嗎?”徐立藍問。

兩人均搖頭,陳文麗說:“開著吧。這樣一睜眼就能看見熟悉的事物,就好像他一直在那樣。”

她點頭。她的內心也是不想關的,關了就更滲人了。她雖然也難過,也為舅公感到可惜,可是她真的沒有表姨和妹妹這么的難受。我的血難道是冷的?她稍微有些自責。

“姐,你并不冷血,你的血是溫暖的。姐,謝謝你陪我。”看著她驚訝瞪眼的表情,徐立斐解釋著:“你剛剛念出來了。”

“嚇得我——”以為發生什么靈異事件了。雖然這時候很不適宜想這些。

然后沒有了任何聲音,幾分鐘過去,房間里靜得嚇人。徐立藍微微撐起身體,看見她們都睡了過去,無奈心疼地一笑,輕緩地躺下來。

被窩里有濃重的老人家帶著點腐朽發霉的氣息,也有陳延盛陳年累月吸煙的味道。其實并不是那么好聞,可是陳文麗和徐立斐卻睡得極熟極香甜。

她們是太想念舅公了嗎?所以才會在有舅公的氣息里,安然入睡。

[拾叁]

2007年,孟芳華去世第六年。徐立斐十一歲,陳延盛四十九歲。

過完這個暑假,徐立斐就上五年級了。過去幾年,她的爸媽一直努力攢錢,終于在去年在鄉村集市上開了一間茶館。而他們坐落于山林間、與陳延盛緊密相隔的房子便成了空屋——他們舉家搬去了街上。

雖然隔得不遠,但她回去看舅公的次數并不多。即使生活上升了境地,煩惱事也仍舊源源不斷。趕集市時人很多,茶館的生意很好,她必須留下來幫忙。

今年暑假,她以全級排名第一的成績向爸媽討了個愿望——整個暑假,她都要住在舅公家。茶館早已步上了正軌,爸媽稍一思考,便點頭答應了。

其實爸爸心里一直惦記著舅公,他會選擇在不忙的讀書日,提著幾兩散酒,去探望他。與他說說兩個男人間,會說的話。但他們能談些什么呢?除了懷緬過去懷緬他們共同的溫暖,剩下的也只有無盡的惆悵和咕咚咕咚下咽的酒了。

在搬家的那一天,其實爸爸問過舅公,要不要一起去街上住。當時皺紋和笑容爬滿了他的臉,他沒說話,只是輕輕搖頭,靜靜地看著他們離去。

看著舅公把煮好的花生放在桌上,徐立斐的思想才回到這里。她幾乎是立馬跳起來,奔向方桌,抓起就開始剝。

陳延盛連忙說:“慢點慢點。還燙得很,剛出鍋。”

她嘻嘻笑著,這時已有幾顆熱騰騰的花生進了她的腹中,“還是舅公煮的鹽花生最好吃了。街上賣的都沒有這個味道。”

“想吃的時候就來,舅公這里多得很。”他坐下來,倒了一小杯酒,剝著花生抿著酒。

她也坐下來,“我就知道舅公對我最好了。”之后便看著電視一直不停地剝著。然而她并不想看這個炮火連天的電視劇。十一歲的她已經是個少女了,身為少女當然要看點少女心的劇啦。但是找不到遙控器。“舅公,遙控器呢?”

陳延盛連忙停下剝花生的動作,開始在沙發、靠墻壁的雜桌、電視機前,四處周圍翻找著,最后卻是在方桌下的木沿上找到的。他把遙控器遞給她,“舅公老了,記性不好視力也下降了。放得這么近我都沒看到,唉。”

“哪里。舅公還年輕著呢。”徐立斐調著頻道,最后定格在湖南衛視。正值中午,它重播著快樂大本營,快樂家族五個人都還非常年輕。看著五個人散發著笑聲,一路陪伴,她突然問出了早已埋藏在心的疑問:“舅公,你不打算再找一個伴嗎?”

陳延盛絲毫不驚訝她會這樣問,就在昨天她還悄悄地和他說,她們班上有個女生寫情書給某男生,被老師發現了,然后全班都被教育了。

昔日牙牙學語,路都走不穩的小姑娘在不經意間就長大了。她開始去接觸這世界的五彩斑斕,懵懂無知的心要開始去接受這世間萬物的洗滌,無論大小。而愛情總是首當其沖。

良久的沉默。

久到徐立斐都以為舅公不回答了,他才看著門外被陽光斑駁地照耀著,亮的潔凈如洗而空空如也的水泥壩。他抽著煙,輕輕地答,聲音縹緲得如遠處的山峰,“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能忍受我的人了。況且對我來說,這世上再沒有誰能比得上你的舅婆。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不會再有了。”

[拾肆]

2010年,孟芳華去世第九年。徐立斐十四歲,陳延盛五十二歲。

秋高氣爽的日子,徐立斐已經是初二的學生。

陳陶于2009年結了婚,他的孩子,陳延盛的孫子已經面世三周。雖然他們并不在他的身邊。但這仍然不影響陳延盛的好心情。

徐立斐照舊帶著初中繁多的作業來到舅公家。在這陰涼而寬敞的屋檐下,心都會變得寧靜。而她和陳延盛一樣,覺得這座房子里,處處都還有孟芳華的氣息。有時微微一轉頭,就好像她在那坐著,溫柔嫻靜地看著自己。雖然她對舅婆的記憶只有那次掏耳朵。

陳延盛坐在屋檐下抽著煙。這么多年了,他依舊用煙斗抽葉子煙或者卷煙。酒卻是越喝越上癮。這幾年,每次周末徐立斐來到舅公家,就看見他蜷縮在冰涼的沙發上,一身酒氣。偶爾身上會搭件大衣,但很多時候是什么也沒有的。她勸過,但對一個人的思念又怎么勸得掉?醉時的思念總比清醒時的思念要模糊些的,也不會那么疼。她明白那種感覺,所以最后把酒換成了親戚家自做的淡一點的高粱酒。

只是舅公似乎越來越瘦了。

恰巧陳延盛此時轉頭看她,眼神有精神多了,依舊帶著慈愛的笑。只是他眼角的皺紋更多,兩鬢的頭發都花白了。她真不想承認,舅公開始漸漸老去了,在她茁壯成長的時候。

徐立斐回以燦爛的笑。堂屋里的電話突兀地響起,陳延盛趕緊抽完最后一口咽才起身去接。

“喂?兒子啊?你們到了沒?”

陳延盛此刻喜悅到連皺紋都是彎起來的——他的孫子要回來了。老人家的念想沒幾個,在家安樂地頤養天年,含飴弄孫。

然而,下一秒,他卻不笑了。

“你說什么?不回來了?昨天不是說的好好的,說今天回來嗎?那我的孫子呢?你可以把我孫子送過來你再走。”

徐立斐立馬跳到他身邊,靜靜地陪伴著。

靜了一陣,陳延盛突然站起來,青筋暴起,他大聲對著電話吼著:“你這個不孝子!你剛剛說什么!你把你兒子給賣了?你腦殼想的都是什么事?那是你的后代你的兒子,你怎么忍心賣了?錢算什么?你要給不起,我賣鍋砸鐵也會給。那時候多艱難,我和你媽還不是把你和你姐給養大了?一點罰款算什么!陳陶,老子告訴你,要是不把我孫子你兒子帶回來,你就永遠也別回來了!”

然后“啪”一聲,他掛上了電話。面目被氣得漲紅,全身的汗毛似乎都立了起來。他踱步到桌邊,倒了一杯酒,就咕嚕咕嚕往下咽。

徐立斐走過去,輕輕喚道:“舅公,你還好嗎?”

他沒說話,只用沉默顫抖的背影回應。雖然只是幾分鐘的事,可他看起來居然又老去了許多,一下子就到了六十歲。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舅公的頭發白得更多了。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安慰。

即使她冰雪聰明,也不知道怎樣去安慰一個常年孤單,失去了妻子,而因為有了孫子又對生活充滿期盼的時候卻迎來心心念念的孫子被賣之后,那排山倒海、翻滾而來的恨鐵不成鋼、失望和再次回歸孤單的獨居老人。

“舅公……”

他轉身,憐惜地摸摸徐立斐的頭,“舅公沒事,小斐不用擔心。小斐自己先寫作業吧,舅公想回房間呆會兒。”

徐立斐點頭,她看到了舅公眼里泛濫的水光。看著他一步一步朝不遠的房間走去,幾步路的過程,卻像過了一個世紀,用了全身力氣。他的背影看起來更佝僂了。原來,蒼老只是一瞬間。

她感覺到舅公的蒼老不止是外表,也包括了心。

門拉開,隨后虛掩著。徐立斐站了有一會兒,才走到屋檐下去寫作業。但是作業是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了。舅公眼眶里的淚水總是在她腦海里回旋,孫子對于他來說是不是一個生存的信念?不然在得知孫子被賣后,他不會這么不堪一擊。

徐立斐側頭,注視著屋檐下的石階,眼前便又浮現出那年三人相互依偎的場景。舅婆,如果你在就好了。

然后,她聽見了嗚咽聲。距陳延盛臥室有七米左右距離的屋檐下,徐立斐清晰地聽見了這么多年來不曾哭泣過的舅公的哭聲。

“舅公。”

她即刻放下筆,霍然起身,卻不敢馬上跑過去。只能輕輕地朝臥室輕快移動。沒有推開門,她只是靠墻壁邊站著,沉默著聽舅公壓抑許久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終于,在她也忍不住要嚎啕大哭的時刻,她帶著哭腔,朝里面說:“舅公,小斐也是您的孫女,小斐以后會孝敬您的。舅公不難過,舅公……小斐會一直陪您的。”

靜寂。夜一般良久的靜寂。

嗚咽聲漸漸地沒有了,只聽見里面窸窸窣窣,似是在下床。徐立斐屏住呼吸,緊張地望著臥室門。

木門被撕拉一聲拉開,陳延盛走了出來。

[拾伍]

高壯的男人們抬著棺材從屋檐下穿過,跨過田埂,走在后山上的田野邊。徐立斐緊緊跟隨著送行的隊伍,走在陳文麗的后面。

在土地邊的桔子樹又開始結果了。果子還很青澀,與青綠色的樹葉混為一體。放眼望去,桔子樹錯落在漫山遍野的田野中,像個守護者。唱孝歌的人依然在唱著。他們幾乎是不停歇地已經唱了三天三夜。能把歌聲唱的這么鏗鏘有力并且帶著憂傷的,也只有孝歌了。

陳文麗開始輕聲嗚咽。這三天來,她的淚水總是不停歇的。眼睛已經腫得不像樣了,可她無法停止。徐立斐明白那種感覺,不是自己想哭,而是眼淚自動地在流。是心在悲傷,大腦又如何控制?

相反的,這幾天來陳陶卻十分的堅強。甚至有時候還會看到他笑。男人和女人的構造到底是有多不同,明明經歷著同一件事,反應卻是這樣的天差地別。他的心這樣硬朗,不得不又讓徐立斐想起幾年前他賣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讓舅公開始陷入抑郁的狀態。雖然后來他又有了一個兒子,但對舅公造成的傷害卻已經無法彌補了。所以即使他現在平靜的外表下也有著千瘡百孔,即使他這幾天一直主張著一切,但徐立斐依舊埋怨他。

孟芳華的墳墓就在后山的最右邊,與房屋只隔著一個30米寬的溝壑。非常接近陳延盛的臥室。

十分鐘都不到,就抵達了埋葬的地點——孟芳華墳墓的旁邊。這是他寫在桌上紙條的最后的要求。

大人們輕放下棺材,拿起鐵鍬,順著孟芳華的墳在土地邊沿開始挖坑。幫不上忙的人們就在邊上無聲哀悼著。看著坑漸漸地越挖越大,陳延盛最后的紙條倏地就出現徐立斐的腦海里。他最后留下的字跡很整潔,說明他在寫的時候很平靜,他……對于生,已經沒有任何眷念。只除了“小斐”這兩字有些歪歪扭扭。她忽然發現那張紙條上,她的名字周圍,有幾個淡淡的圓圈。

眼淚再也止不住,她捂著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原來舅公最舍不得的人是自己,可是她沒能及時來到他身邊。雖然知道舅公有赴死的決心,可她依然埋怨自己沒能立馬察覺。

小斐,舅公希望死后能葬在你舅婆旁邊。活著的時候她就一直陪著我,我死了自然也要和她在一起。我的乖孫女兒,你千萬別難過。你守著我的這些日子,我真的很開心。只是我老了,一個人的日子越過越漫長了,總也等不到天黑和天亮。我不想再一個人守著這座空屋,所以現在我要去尋找我們最想念的人了,你該為舅公舅婆感到開心,我和你舅婆都不會再是孤身一人了。

[拾陸]

沒有任何年份,只是孟芳華一直都不在。徐立斐在慢慢的成長,陳延盛在漸漸地老去。而每一年都亙古不變的是到后山摘桔子——在徐立斐上小學之后。

每年的十月份,是桔子成熟的黃金時期。而陳延盛后山上漫山遍野散落的桔子樹,便成了徐立斐和徐立藍整日流連的地方。

許多時候,陳延盛在地里干活,徐家兩姐妹便滿山遍野地蹦跳。這顆桔子樹待會兒便又到另外一顆。幾乎要等所有的桔子樹都沾上了她倆的標簽,這才慢慢消停。兩姐妹提著一大袋的成果,坐在離陳延盛最近的田埂邊,一個接一個的剝著。偶爾陳延盛會聽她倆的召喚停下來一起剝桔子吃,但更多的,是他弓著腰,抬頭望向她們,寵溺關懷地說:“注意點量,一次不要吃太多,小心拉肚子。舅公這里這么多,都是你們的。”

她們總是笑嘻嘻地,含糊不清地說:“舅公真好。”

大人們的預言總是會成真的。

晚些時候,徐立藍就開始拉肚子了。幾乎年年都這樣,她要跑個四五趟,肚子才會消停。而徐立斐就不會了。興許是她的消化系統好,這么多年來,她就不曾拉過肚子。但不管是拉還是不拉的,來年還是照舊漫山遍野的摘桔子,然后囫圇吞棗般,不停地塞。

等她們再大些的時候,就會主動地幫陳延盛干活。拔草、松土、施肥、采紅薯尖,跟隨他在山坡里挖紅薯或土豆,去山林里撿柴火,然后一筐一筐地背回來。等一天的活差不多都干完了,她們就會拉著陳延盛到后山去摘桔子。

通常是兩姐妹一人爬一棵樹,讓陳延盛在底下接。一會兒是姐姐喊“舅公,這邊這邊”,一會兒便是妹妹嚷嚷著“舅公,貨來啦!”兩棵樹的間距雖不大,但在這高頻率的運動中,他總是暈頭轉向,不夠速度去轉身。末了,看舅公是真累了,她們也會停下來,輕快地跑到他身邊,為他揉肩搓背。

然后爺孫三人就地坐在田野邊,慢慢剝著桔子,看夕陽緩緩下沉。鄉野間的炊火也會緩緩升起飄散,過不了多久,就聽見到處都在喊:“xxx吃飯嘍!”這時,徐立斐媽媽的聲音也混在其中,隔的近,所以聽得特清晰。然后兩姐妹就將桔子瓜分成三份后,姐姐便會提著自己的那份踩著晚霞瀟灑離去。妹妹挽著舅公,回家吃飯(在孟芳華去世后徐立斐還沒有舉家搬去街上前,他們兩家人都在一起吃飯)。

吃了桔子之后的徐立斐是吃不下多少飯的,所以這種時候總是會受訓。但教訓她的人是父親。說教的時候她是不吭聲的,誓將沉默進行到底。但陳延盛總是會把所有責任都包攬在自己身上,且命令他不準再在飯桌上說教。

父親總是很無奈,狠狠地朝著徐立斐哼了聲。

這時候的徐立斐當然眉開眼笑了。她依偎在舅公的旁邊,總是在無限地感嘆:有舅公真好。

[拾柒]

坑已經挖好,壯士們將棺材緩緩地抬進去。親屬們開始輪流跪在棺材前祈禱、送行。等所有人都祭祀過后,壯士們開始挖土埋葬。

徐立斐和陳文麗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聲音來。她們跪在地上,一直沒起身。哭著看著泥土將棺材慢慢慢慢掩埋,直到再也看不見棺材。

這么多天一直振作的陳陶,此時也終于經受不住內心的悲傷,跑到遠處,背對著人群,無聲嗚咽著。

在一片嚎啕中,墳墓已經填滿,泥土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尖,與孟芳華的墳墓比鄰而立。眾人又哀悼了幾分鐘,才陸續離去。最后只剩下了陳文麗、陳陶、徐立藍和徐立斐。

徐立斐將西裝拿出來的時候,看見了陳陶無聲顫抖的肩膀。她緊握著手中的西裝,忽然所有的一切都釋懷了。舅公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表叔他其實比誰都清楚。他的心里一定歉疚悔恨到無以復加,她又何必再怨上幾分?只是……她看著西裝,舅公再也回不來了。她以后再也看不見他充滿褶皺卻燦爛慈愛的笑臉了。

三人開始在空泥土上燒衣物。所有想捎給舅公的,都一并扔進去燒著。

徐立斐只有一樣東西要帶給舅公。

她緊緊捧著西裝,淚水不停歇地流淌,滴落在西裝上。這件西裝,是他們的約定,是他們從很久以前就承諾好的約定。終于,她把西裝放在了火堆上,任它熊熊地燃燒著。

那時候她非常小,愛穿大人的西服,有一次舅公便逗她:“小斐這么喜歡西裝,這件給你,以后買一件給舅公好不好啊?”她說:“不,以后我要做一件給舅公。”

透過兇猛的火勢,她好像看見了舅婆出現在火的那端。她還穿著以前的舊衣服,還是以前的容貌,樸素卻溫馨。身影有些飄渺透明,很輕,好像一吹就散。她望向徐立斐,笑意淺淺,“孩子,別傷心。我和你舅公相聚了,這是好事,聽舅婆的話,不要再哭了。”

徐立斐低聲喃喃著:“舅婆……舅公呢?”

“他去換你給他做的西裝去了。”

然后下一秒舅公便出現在舅婆的旁邊。他依然笑嘻嘻的,像以前那樣。他穿著沒有袖子的西裝,表情是無勝的歡喜。他握著孟芳華的手,與她深情注視,盡管兩人容貌已經隔了十多歲,卻還是輕而易舉地就看到他們相處的模樣,是這樣溫情默契。

此刻徐立斐才終于領悟為什么舅公說不會再有了。而這么多天以來,她終于笑了。人生哪里會有第二個,如此契合、恩愛、相濡以沫的伴侶。而她也不會有第二個,這樣疼她愛她呵護她的舅公舅婆了。沒有第二個。哪里還會有第二個。

陳延盛撫摸著西裝,笑看著徐立斐,“小斐,舅公很喜歡。”

她含淚點頭。

孟芳華說:“小斐,舅公舅婆現在很幸福。所以你不要再難過了,看著你哭舅婆也難受。”

“是的。”陳延盛再次深情看向自己的妻子,手緊緊握著她的,“我已到達天堂。”

他笑,“小斐,你知道的。”

“舅公,我知道。你說過的。”

“有舅婆的地方是天堂。”

“有你舅婆的地方,就是天堂。”

[拾捌]

和煦的陽光從窗戶投映進來,照耀在徐立斐柔軟的面龐上。

她的眉目恬靜溫柔,嘴唇微微彎起。

——全文完——

完結于2017年1月3日,下午16:36

版權:云起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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