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城，云瀾國正南。

驟雨初歇，青石長街上水光粼粼，原本寂寥的街巷漸漸熱鬧起來。商販們慢悠悠地收拾著被雨水打濕的攤位，擦拭木案上的水漬，不多時(shí)，吆喝聲便重新在街市上響起。

“這位爺，瞧您這打扮，是外鄉(xiāng)人吧？”

街角一處簡樸的小攤前，掛著塊“客來香”的招牌，左右一副對聯(lián)：

白面書生溫水浴，清湯百味暖客心。

攤主見有生客駐足，連忙堆起笑臉迎上去，見對方點(diǎn)頭，更是熱情幾分：“爺，您可算來對地方了！咱這‘客來香’的水餃，在即墨城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來來，您這邊坐，我給您擦干凈……”

“不必。”那人嗓音低沉，將食盒和一兩銀子遞過去，“每種口味各一份，不放辣。”

“好嘞！爺要蔥花不？”

“嗯。”

攤主喜滋滋地收了銀子，掀開鍋蓋，霎時(shí)白霧蒸騰。他麻利地用竹編漏勺撈起早已包好的水餃，在滾水里燙熟，澆上秘制蘸料，撒一把翠綠的蔥花，香氣四溢。

陽光微露，柳梢輕曳，屋檐上零星滴落雨水。

那人提著食盒穿過街巷，轉(zhuǎn)入一條幽靜的小胡同，身后的喧囂漸漸遠(yuǎn)去。行至一處小宅院，他推門而入，只見一個(gè)五六歲的小女娃無精打采地坐在門檻上，托著腮發(fā)呆。

“小阿杏，你阿娘呢？”

“阿娘在少主屋里……”小阿杏蔫蔫地回答，依舊一動不動。

‘好香啊……’

那人從她身旁走過時(shí)，小阿杏鼻尖微動，眼睛一亮，悄悄跟了上去。她踮起腳尖，扒著凳子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掀開食盒蓋子——香氣撲面而來，水餃晶瑩剔透，映得她眼眸亮晶晶的。

可她沒急著偷吃，反而乖巧地合上蓋子，蹦蹦跳跳地往里屋跑去。

咚咚。

那人輕叩兩下門，推門而入。屋內(nèi)藥香淡淡，一道纖影正坐在床邊，手執(zhí)瓷勺，輕輕吹了吹，遞到床上的男童唇邊。

“少主醒了？”

女子抬眸，溫柔一笑：“洛大哥，你來了？”

“阿煙，多謝你。”洛衍右手撫胸，鄭重行禮。

“洛大哥言重了，這本就是我該做的。”阿煙連忙放下碗，扶住他。

“咳咳……”床上的男童輕咳幾聲，蒼白的小臉透著迷茫，怯生生地望向洛衍，“阿煙姐姐……他是？”

“少主不記得我了？”洛衍一怔，“我是洛衍，你的第十三。”

“洛——”阿煙剛要開口，便被自家女兒脆生生的嗓音打斷。

“阿娘！阿娘！洛叔叔買了水餃，可香啦！”小阿杏蹦蹦跳跳地跑進(jìn)來，一把抱住阿煙的腿。

阿煙失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小饞貓，口水都流出來了。”

“嘿嘿~”小阿杏瞇起眼，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角。

洛衍道：“路過若柳街時(shí)買的，想著少主愛吃餃子。”

“小饞貓，餃子是給少主的，你得先問問他，愿不愿意分你吃。”阿煙柔聲說完，朝洛衍使了個(gè)眼色。

“好~”小阿杏乖乖應(yīng)聲，湊到床前，眨巴著眼睛問：“少主，我能吃水餃嗎？”

男童看著她天真爛漫的模樣，連日來的沉悶似乎也消散幾分，唇角微揚(yáng)：“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好耶！”小阿杏歡呼著拍手，隨即又歪著頭，小臉忽然黯淡下來，“少主，你要快點(diǎn)好起來呀，這樣就能陪我玩了……除了阿娘，都沒人愿意和我玩……”

“小……”男童剛想安慰，小阿杏卻又突然笑起來，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一個(gè)小木偶：“噔噔咚~少主你看，這是花花！它可不是普通的木偶哦——”她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它能聽懂我說話呢！”

小阿杏一會兒嘆氣，一會兒雀躍，嘰嘰喳喳說個(gè)不停。男童卻并不嫌吵，反而認(rèn)真聽著，偶爾應(yīng)上一兩句。

“阿煙，少主為何不記得我了？”洛衍低聲問道。

“洛大哥，少主不僅忘了你，連自己姓甚名誰、有無親人，甚至渝州的事……都記不得了。”

“當(dāng)真什么都不記得了？”

阿煙眉頭緊鎖：“應(yīng)是頭部受創(chuàng)所致，或許是暫時(shí)的，也可能……一輩子都想不起來。”

洛衍沉默片刻，眸色深沉：“失憶也好，至少……渝州的事，他不必再記著。”

‘那件事，本就是他一生揮不去的陰影。’

“洛大哥，還有一事。”阿煙聲音更低，“少主體內(nèi)……藏有慢性劇毒。”

“什么？！”洛衍瞳孔驟縮。

“此毒恐怕自他出生便有，應(yīng)是娘胎里帶出來的。尋常大夫根本診不出，我懷疑……是暗羽教的‘花非雨’。”

“花非雨？！”洛衍如遭雷擊，“少主自幼與常人無異，怎會……玉琳的為人你我清楚，究竟是誰，竟對稚子下此毒手？！”

（花非雨：無色無味，侵蝕靈識，使人沉淪夢魘，日漸枯槁。傳聞乃暗羽教大司羽霓無情所創(chuàng)，中者無解。）

“少主無法聚靈修煉，或許正是因?yàn)橛窳罩獣源硕荆欧馑?jīng)脈。加上渝州之事?lián)p耗心神，如今重傷之下，花非雨已被激發(fā)……若放任不管，毒素必會蔓延至心脈，屆時(shí)……”

“你的天愈術(shù)也救不了？”

阿煙搖頭：“我只能暫緩毒性，若要根治……唯有去千區(qū)鬼山。”

……

沉默良久，洛衍忽道：“阿煙，你與尊師……還有聯(lián)系嗎？”

“洛大哥，自離千區(qū)鬼山那日起，縱橫之事，便與我無關(guān)了。”阿煙眸底閃過一絲滄桑，可看向小阿杏時(shí)，又化作堅(jiān)定。

她咬破指尖，血珠凌空凝成一道符紋，倏然化作一只火焰繚繞的飛鳥。那鳥眼空洞，卻似有靈性般振翅輕鳴。

“這是……咕嗚鳥？”洛衍愕然。

“它會帶你們?nèi)デ^(qū)鬼山。”阿煙執(zhí)起洛衍的手，將符印烙在他掌心，“但七苦池之后的路，它撐不到……我只能幫到這兒了。”

春雨瀟瀟，即墨城外草木深幽。

“咳咳……洛叔，我們?nèi)ツ膬海俊瘪R車內(nèi)，男童掀簾望向窗外。

“去千區(qū)鬼山。”洛衍揚(yáng)鞭，“只有那里，能救少主。”

“哦……”男童放下車簾，沉默地看著偶爾被風(fēng)掀起的縫隙外，一閃而過的景色。

“駕！”

馬車碾過泥濘，驚落路邊野杏，粉白花瓣混著雨水泥塵，零落成泥。

車影漸遠(yuǎn)，即墨城的輪廓，終于消失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