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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與歲月并駕齊驅的奔跑中,我的那些屬于年輕的歲月紛紛退后。直到有一天這個殘酷的事實被我驚覺的時候,它已經離我很遠了,遠到令我有些恐慌,有些緊張,卻再也觸摸不到那些從來沒有被我珍貴過的痕跡。

我真是懵懂啊……

直到今天,我還一直很想在溫特身體的某個部位刻上一句話。這是與歲月和往事都無關的一個瘋狂的愿望,它存在我心里已經很多年了。只是,我總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合適的借口,去心安理得地講出它,于是,這句封存的話連同那個有點出位的想象,就如一枚被封存的堅果一樣,留在我記憶里的冬天,神秘而悠遠,誰都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久之,即使連我自己,都開始質疑記憶的確定性。我當真是有過這樣瘋狂的臆想嗎?或者只是時間不小心夸張了很多的情緒,于是,所有的不合邏輯因為沒有可能實現而變得理所當然起來。

手里一本泰戈爾的詩集,已經被沾上了濃重的歲月的陳舊的味道。它一直陪伴著我,那是唯一與溫特有關的東西,那一每一頁里閃爍著的愛的光輝,為我點亮過多少虛晃的迷途。

我恨泰戈爾。因他的存在,時刻提醒著我對溫特難以釋懷的熱愛。可是溫特愛他,溫特發瘋一樣地愛著這個憂傷的印度詩人,愛得那樣瘋魔,以至于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懷疑他每一句,關于愛和生命的對話,都是抄襲了泰戈爾。

可是,我對他,是那樣地寬容,因為,我愛溫特。

是的,我愛溫特,這是不需要懷疑的。

我再也沒有找到過這樣的愛,它可以燎原,可以灌溉,可以閃爍,可以延綿,這愛,是不真實的,帶著若干的虛幻的成份在其中,它令我仰視。

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公平的愛,是不可能有煙火人家的好結局的。

我之所以會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夜里,突然想起溫特,突然想寫一些關于溫特的記憶,都是因為我完全地失去了溫特。

太早的時候,我遇到他,太早的時候我又失去了他。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故事。全部的愛情不外乎兩個結局,擁有或者失去。

這些年失去溫特的日子,有幾次我也會想,如果當年不是失去了他,如果當年我們跨過緣分的魔魘而終于走在一起,那么我還會是我,他還會是他,我還會那樣地愛著他嗎?哦。不……你看,情感一旦談到情感,它總是自私的,我怎么可以如此放肆地將溫特設計到我的平凡的生活中來。哪怕只是設想,我也會覺得那是對溫特的高貴的一種冒犯。

溫特之于我,不啻于一個落入凡間的天使。如果不是那神秘的旋律蒙蔽了彼此的雙眼,我又怎么能夠相信溫特曾經出現在我微薄的生命中呢。他的優雅他的高貴,他的笑容和眼睛里不小心泄露的邪邪的風情,是如此地蠱惑著我19歲的靈魂,使那些深藏在身體里尚未萌芽的欲望破土而出,絢爛地照在迷惑的湖面上。如果沒有他,我只是一個長著細長眼睛,寡于言語,思維簡單,發育并未成熟的平常少女。

第一眼看到溫特,我那膽怯的目光之余,撇到了來自他的一道詭異的光芒,一種與眾不同的人才會擁有的光芒,于是我被催眠,并且一夢數年。

在此刻,請原諒我語無倫次的心情,我只能靠著零星的記憶去拼湊一個看上去盡量完整的故事。因為,要想還原最初的一切,誠實得沒有一絲疏漏地坦白我和溫特的歲月,那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我只能盡可能地令自己面對真實,盡可能地使一切看上去合邏輯一些。

請相信我不是在講故事,可是……請相信我是在講故事,是的,我為什么會想起溫特?……我如同一個碎碎念念的老人,反復地在記憶里糾纏著一些早已經發黃的片斷,以這些片段為基點,心事全部被攪翻。我該怨恨誰呢?怨恨莫名其妙的風?怨恨念叨如我的詩人?怨恨歲月的毫不留情?還是怨恨這一個提起來就心痛的名字。后來我決定平靜一些,惟有平靜,才是逐漸成長的標致,我想即使我再退后去七年,我一樣會瘋狂地去愛這個男人,但是此刻,我必須學會平靜,就像我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我必須要克服悄悄潛入心底的心魔。

我完全可以說服自己,想念起一個人,不管他重要與否,都不需要什么理由,也許僅僅不知道哪個神經突然觸動,在這樣一個無緣無故的夜里。趁著微涼挾擊而來。將毫無防備的我逼到遮遮掩掩的時光里。我不記得了一切,但是這個名字,似乎和某種疼痛有關,夾著一些黑白交錯的情節和支離破碎的幻覺。使我一下子將自己感動得不能呼吸,那些細節和幻覺交織在一起,我仿佛看到自己在曾經的某個年代里,那么地愛著溫特。這樣的感覺一旦被喚醒,連皮膚里,都似乎著將布滿要感動的脈絡跳動,迫使我不得不跟隨著感覺回到那個愛溫特的年代,去記起一些紀念,想起一些掛念。雖然溫特于我,早已經沒有了任何關系。

你完全可以當我是在極其無聊的一個下午,給自己安排的一場愛恨糾葛。

我愿意你這樣去想。我愿意一切不過,只是故事。

那一年我19歲,在某個大學藝術系,主修聲樂,不過,器樂才是我的心頭愛。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一邊高亢地演唱著各種外國的歌劇,一邊低沉地拉著陪伴了我10多年的小提琴。

我并不喜歡講話,因為我一張口,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某一出激昂的歌劇選段,那些學習聲樂的日子里,我連講話的聲音,有時侯都不由自主地充滿著專業的味道,我喜歡聽到身體各個器官的共鳴發出來的神奇的聲音,在我的世界里,似乎現實世界并不存在,有時侯我拿著樂譜練琴的時候,沉溺在樂曲的此起彼伏中,我會恍惚地感覺到那才是我的世界,周圍空無一人,惟有聲音的呢喃喋喋不休,跟著叢林的蟲鳥一樣,悠然來去。

我喜歡橙色。發瘋一樣地喜歡。我是一個天生偏執的女人,一旦發現一種愛慕,就會變成迷戀,漸漸侵入發膚,強迫變成自己的標簽。就像我愛溫特,我并不懷疑溫特是不是值得熱愛,我只是太明白自己的那種戀物癖的可怕。愛情,是我所有戀物癖的情懷的總和。

我因為愛著橙色,于是我的衣服,我的手套,我的飯盒,甚至我的牙刷,都是這種暖暖的,曖昧的顏色。我如同一只生長在寒帶的桔子一樣蓬勃而明媚,卻又象熱帶的冰寒一樣難以靠近。我不知道除了音樂,還有什么可以占據我的思維,我的精力,我的生命。

我是大家口中的桔子。一來二往,我也習慣了忽略自己的名字,甚至在打電話給方琳的時候,都會說:“是我呀,桔子。”

如果我能擁有方琳一半的開心和陽光,我也會心滿意足,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會選擇這樣的女子為伴,因為有了她,你可以看到光輝,看到希望,看到陽光和四季交替的風光,而不必擔心風雨何時來臨。

我和方琳認識已經很多年,出生在同一座城市,一起考入同所大學的同一個專業,也不是沒有緣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歲月在方琳的身上似乎顯示出了格外寵愛的情懷,因為當年我在陽光下看到那個圓圓臉,圓圓下巴的女生,她都始終沒有改變模樣,除了著裝和發型上的疏漏,她那張臉,從來變過,始終是那樣洋溢著笑,洋溢著甜美和開心。她似乎生來就是這個甜美的模樣,并且負責一直甜美下去,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那時候在寢室樓道里經常聽到一個優美的女高音頻繁的喊聲:“桔子,你吃午飯了嗎?”

“桔子,我們去圖書館借書吧。”

“桔子,我們一起去練聲吧。”

“桔子,有你的信,我幫你拿回來了。”

……

我和方琳的寢室隔一層樓,我經常在手忙腳亂的時候,看到她一張仰起來的笑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也曾經對我說,“你真是好奇怪,似乎全世界的事情都與你無關,你活得不真實,你要改變。桔子!”

方琳是絕對入世型的女生,任何事情在她看來都可以解決,她與同學老師們的關系,都意外地好,她的專業也非常優秀,獲過好多校內校外的獎,她的夢想,是站在悉尼歌劇院與帕格尼尼合作《卡門》。而我,我自閉而普通,沒有什么理想,甚至連畢業后的走向都從來沒有想過。

不管怎么樣,方琳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與她一起度過大段大段的時間,是我的情愿。

但是我們之間很少講秘密,也不是因為彼此的不信任,而是我們之間雖然相處的時間很長,但是誰都沒有提及自己隱私的習慣,久而久之,不談隱私也變成我們彼此的習慣,我僅僅是有一次在傍晚的操場上看到過方琳披散著頭發,穿著一件很簡單的睡衣,表情憂傷地沿著跑道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我甚至懷疑她幾次已經看到了我的存在,但是她仿佛從來不認識我一樣,就那樣任性地,奇怪地行走過去,奇怪地象一片塵埃。我因為這一次的發現,對方琳有了一些嶄新的認識,但是很快,那些藏在心底的懷疑就被我自己輕輕地拂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不得不說,我有時侯是習慣自我欺騙的,寧愿相信她是那款我心目中所標簽上的標準性格,簡單,活潑,陽光,可愛,我是那么地有點強迫性人格,我喜歡為我身邊的人,加上我自作主張的標簽,并且希望他們從此永遠按照標簽上我對他們的認識而延遲下去,直到彼此死去。

我是不肯承認我的自私的。

這便是我認識溫特前大概的一些背景。

簡單得象一張白紙。卻又笸測得似乎早已注定。

第一次聽到溫特的名字,是在方琳的口中,那一個晚上,她幾乎是用了有生以來最夸張的語氣給我講述著溫特的好,而在我的印象中,她不象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花癡,因為她有點出奇的瘋狂,也給我帶了了關于這個名字的點點滴滴的興趣。

那天晚上,我在為一段記錯譜的音樂懊惱,我一直對自己良好的視聽能力感到驕傲,常常地,當我在收音機或者什么地方聽到一段優美的旋律,我都能夠在心里默默地背誦下來,然后一直到我找到一支筆一張紙,那段旋律就會隨著我良好的記憶力而飄然地跳躍到紙上,然后,它就變成我的了。

那一天真是奇怪,當我按照記錄的樂譜去演奏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人的記憶力,是很不可靠的,那段旋律絕不是我想要聽到的,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錯呢?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方琳對我的漠然有點生氣,她漲紅了臉,像幼兒園里拿了最大號蘋果卻沒有得到本同行的小朋友們贊美的小委屈包一樣。

我不得不暫時放下自己的懊惱,專心地聽著方琳的話,方琳的話中,一切的一切都圍繞著一個名字產生。溫特這個名字,仿佛是跳著舞蹈一樣地在那些多余的描述當中自然而然地旋轉了出來。

溫特,好,溫特。

我第一次對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產生興趣,不得不說,有時侯語言有一種生動的魔力,我開始有些恍惚。

方琳是這么描述溫特的——桔子,你不知道他有多棒,他站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必須退避三舍,所有的人都必須仰面崇拜,所有的星星都必須暫停眨眼,桔子,溫特,他是神。

方琳的話讓一向沉默的我瞬間狂笑起來。真的,那一刻我的情緒是那么地好,好到忘記了歌譜錯亂以及對我記憶力產生懷疑之后的焦躁,好到我幾乎沒有用思考來過濾一遍這些話所含有的水分,好到我只想用狂笑,來表達此時此刻我所有的感受。

我的狂笑惹惱了方琳,這倒是非常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后來再怎么發展的,我把這件事情給遺忘了。它在我的回憶里顯得那么單薄和多余,多余到我關于那一塊的記憶,變成了一片空白。我只記得,再后來,我就變成了溫特的女朋友。

這個過程我不想再回憶一遍,對于過去而言,那些簡單的,快樂的往事總是顯得一筆而過,快得好象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不想再去累述我是如何終于與溫特認識的,如何明白了方琳瘋狂的原因的,甚至如何變成溫特的女朋友的……其實,做溫特的女朋友,非常容易。

我想講的這個故事,完全是我成為溫特的女朋友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說,這一些無關緊要的背景,實在與后來故事的構成和發展沒有什么特別大的關系,之所以順便回憶一下背景和背景中的牽線人方琳,僅僅是對即將展開的一篇波瀾壯闊的敘述的一場以從容為目的的壓制而已,它可以緩解我思維上的沖浪所面臨的危險,能讓我更從容地去想象一些比較體面的開端。

先讓我們從溫特的特別說起吧。

在我19歲的那一年,全國流行搖滾青年。那一批樣貌出眾裝束怪異的朋克青年都以病孩子的姿態,春筍一樣地冒了出來,他們統一地擁有頹廢的表情,蓄著零亂的長發,說話聲音嘶啞,表述情感狂野,恨不得用聲音將他們充滿不滿的世界夷為平地,他們成為那個時代的先鋒,而溫特,是先鋒中的一個。不用見到他,我已經勾畫出了他的輪廓。

曾經和未來,都聽過無數女人描述過看溫特唱歌時候的震撼,她們為他瘋狂。她們對他,充滿了頂禮膜拜,他仿佛是個神一樣,能夠有引領眾人的精神魔力,對此我一直存有懷疑,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我從來沒有被什么東西迷惑過,于是對于所謂傳說中的迷惑,一直持有懷疑態度,但是不能不能承認,懷疑造就了興趣,興趣的產生,造就了這一場戀愛的所有。

我一次都沒有真正意義上地看過他的精彩。直到現在都沒有,但是我不遺憾,也許是我刻意回避那些能夠令自己失控的場面,我堅信,女人的瘋狂只會為自己的身份貶值。我從來不允許自己過多得表露感情。

我看到的溫特,和任何人的描述都劃不上等號,除了他可以蒙蔽陌生人眼睛的外表,是那樣符合著先鋒的頹廢青年,我相信第一次見到他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歸類到那群追求時髦卻非常浮躁的孩子中去。

事實上,溫特與所有的那些玩搖滾的孩子都不同,我的筆墨無法形容他的長相——所有的形容詞在要真正地刻劃一個人的時候,都顯得蒼白而矯情,為了很好地描述出溫特的模樣,我一度打算學素描,后來也放棄了,無論什么樣的大師,他所描繪出來的僅僅是某一個瞬間的定格,我想,讓我瘋狂愛上的,絕不靜止不動時候沉默寡言的溫特,而是那個僅僅存在與想象中的,就可以將我完全俘獲的,那個舞臺上光芒四射的孩子。

我完全可以想象出當時各種燈光下,照射出來的溫特的臉。

四周掌聲如潮水般洶涌,他卻視而不見,用心地去怒吼和尖叫,直到自己進入幾乎休克的狀態——溫特似乎是有魔力的,他的聲音從口腔中傳出,似乎帶了一種霸道的詛咒,所有的人都在這狂躁的聲音里失去了自我,逐漸俯首稱臣,我親愛的溫特。

我之所以不去看他的演唱會,絕不是因為對他沒有信心,相反地,僅僅是想象中的他,已經讓我無法抗拒,如果當真陷入在他聲音的魔咒中,我恐怕無法存活。

但是有一點必須要說明的是,自從我變成了溫特的女朋友,我與方琳多年的感情戛然止住。

寫到這里,你一定會自信的猜測,這一定是一個俗不可耐的故事,兩個朋友愛上了一個男人,為了愛情,我失去了朋友……

如果溫特不是溫特,那么這個故事可以肆意地編造下去——我們可以經過一系列沖突,最后終于發現了彼此是真愛。哈。那是多么地合乎邏輯,可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溫特,所以,這個故事注定不可能合乎邏輯,如果邏輯可以講得通,溫特不會突然變成帶著魔法的重金屬樂隊主唱,而我也不會在我最美好的年紀里,終于做成了一名流浪歌手的情人。

其實事實是這樣的。

我不得不責備方琳,如果不是她重復的嘮叨和不斷地慫恿,我想我是一輩子都不會有勇氣去認識溫特的——可是僅僅是因為她無休止噴射出來的崇拜感挑起了我的興趣嗎?抑或是我的骨子里有那么一種奇怪的挑戰的血液,在我安之若素的外表下,激烈而有序地跳動著的結果?

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有些時候,并沒有別人想象中得那么簡單和透明,沉默不過是我的一張百戰百勝的皮,我相信在這一張皮里,我可以自由自在為所欲為,而不暴露任何玄機,以避免受到道義上的任何譴責。

當然,這一張皮,也為我贏得了溫特的信任。

那一天夜里,我獨自溜達到了紅房子附近,按照我計算好的時間,出現在了在紅房子演出后散場的一群歌手們的視線中。

雖然我從來沒有看過溫特的演出,但是我通過各種渠道得到了溫特那個樂隊通常演出的時間,地點,和他樂隊里的幾個死黨的檔案和資料。

若想接近一個人,了解他的細節越多,越能夠輕松地接近他的核心。

我就這么面無表情地與這幫裝扮怪異的男生們擦肩而過,眼神偷偷地射了過去,我幾乎一眼將溫特從那群瘋子般的人群中糾了出來,當然,這一切絕對不動聲色。我想如果他們對我的擦肩而過表示漠視的話,那么我將改變戰術,另尋認識溫特的辦法。

事情果然如預料中般的,當我忐忑不安地與他們經過,并且做好了無數回應打算的時候,他們似沒有看到我一般地,任憑我們擦過。

我停住了腳步,那一群男生呼嘯而過,似乎音樂的力量在他們的身體里凝結了一種神圣的莊重感,以至于散場的當口,他們甚至忘記了自己卑微的習慣。

溫特的身體在這一群人當中最突出,他高,挺拔,雖然表情也是如其他人一樣充滿著不屑一顧的傲慢,但是他眼神中不小心偷跑出來的單純騙不過我。

我曾有過暗戀一個人多年的經驗,所以對于在暗中細節里觀察一個人,變成我的一項特殊本領。

雖然溫特與我暗戀過的那個男人毫無相似之處,我還是在這迎面的一場相逢中,愛上了他。

愛一個人,對于我來說,簡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我也許天生情腺發達,一見鐘情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幾乎隨時隨地都可以會發生的事。

我愛溫特沒有道理,也許僅僅是一個瞬間的誤讀,亦或是無數個瞬間的盤算。

那一個晚上,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拖著我的小提琴,游魂一樣去拉扯,而是沉默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過分明亮的月光。

方琳像往常一樣,臉上貼著像白色魔鬼一樣的面膜,蹦跳著來到了我的寢室中,看到我在,一下子露出了熱情的笑臉。

“今天沒去練琴嗎,桔子?”

“沒有,有點不舒服。”我為自己遭遇冷落的郁郁寡歡找了一個可恥的借口,但是這借口足以欺瞞單純的方琳。

果然,方琳聽了我的話,驚訝得一把扯下了面膜,臉上還沾著一些遺漏的營養水,滴滴達達地撒在她的身上,她急切地關懷道:“怎么了?桔子?你不是會感冒了吧?我覺得你的臉色很差。你吃藥了嗎?你要多喝點水。”

這些關切對于我來說,已經不再是關注的重點,我突然非常想從方琳那里得到關于溫特的更多更多的評價和一些具體的事宜,當他只作為一個名字存在于方琳口中的時候,我只有想去破壞這個神話的沖動,可是當我真正地見到了這個名字落實在了某一個具體的人身上,我一下子掉了進去。

這種感覺莫名其妙,我不想跟別人分享。

我咳了一下,假裝很平靜地說:“不要擔心,我沒關系的。你最近沒有去看你的神演出嗎?”

方琳詭異地一笑,看來提到溫特她便心花怒放,甚至忘記了繼續問候我的身體狀況。

“當然去了,但是最近他們總去紅房子,我沒有辦法天天去捧場。”

“為什么?”

“我不想見到龍一。”方琳誠實地說。

龍一是紅房子的老板,大一的時候,為了看一場昂貴的畫展,方琳曾去紅房子做過駐唱,那一段時間,龍一的心情非常好,似乎在方琳的歌聲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愛情故事正在悄然萌芽。

當然,龍一是一廂情愿。方琳在攢夠了那一張觀看著名畫展的門票錢之后,她毅然地離開,完全不理會已經為愛情構造出一副美好地圖的龍一。

也正是因為如此,龍一一頭栽進不可能的迷戀中。

男人大抵都一樣,倘若遭遇拒絕,反而把心底內高漲的斗志給激發起來。龍一對方琳的愛,源于他設構的美夢的破滅,得不到的當然都是窗前月光,如果方琳接受了他的愛,過不了多久,龍一就會找個借口將方琳踢掉。

我想,對于這樣結局方琳心里跟我一樣清楚,所以選擇撤離龍一的視線,方琳是聰明的。

19歲的時候,我和方琳一樣早熟,我們雖然性格完全不同,但是我們對于感情的態度,卻出人意料地一致,那就是,不浪費白白的愛,不糾纏沒用的人。

一致到,我們竟然莫名其妙地愛上同一個男人。

我對于方琳沒有愧疚感。愛情面前,人人平等,靠的是拼智商和情商,我不覺得感情里面有任何仁慈可言,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不動聲色地悄悄蔓延,是一種心靈和精神暗契的快樂,就像我們演唱的時候,那一股氣必須要壓到丹田,才由到氣息慢慢地輸送到身體中的各個器官中,那樣發出來的聲音,優美而蜿蜒,令人愉快。

方琳的音域很寬廣,被鑒定為花腔女高音。幾個八度的跨越,對于她來說輕松自如。她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對氣息的使用。經常是一個選段唱到需要抒情的拖腔的時候,方琳便憋紅了臉,將聲音唱破。方琳也知道自己的弱點,于是匯報演出或者表演的時候,她總喜歡選擇一些輕快的選段,在短暫的氣息可以支撐的情況下,她讓自己寬廣的音域得到了淋漓盡致地發揮,而且由于她的扮相討巧,后來她的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一段唱段,還曾經為她贏得了一大批外校的追求者,在他們看來,演唱中的方琳,簡直就是一個代表著百鳥之巔的女神。

我將頭埋在我的琴中,任憑悠揚的音樂穿越我的周身,在我的不遠處播散,那天,我很奇怪地拉到了梁祝。對于外行來說,小提琴的代表曲就是梁祝,但是對于一個有著七年琴史的我來說,這支曲子的旋律已經熟悉到爛,我不想沒事去附庸風雅湊熱鬧。那一刻,我想起了溫特。

愛情,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好像就那么一刻,就有人為你的心靈上播撒了一粒魔種,于是在不知不覺中,它便長成參天大樹。

我被這顆種子控制了。

我放下琴,心事重重地向教室中走去。

迎面看到了螞蟻。

螞蟻是溫特樂隊中的貝思手,他非常瘦,像七喜汽水里掃帚頭發的男生。

據說瓶子樂隊所有的演出都是螞蟻承接的。看得出來,螞蟻具備了一個音樂人很難具備的圓滑的氣質,他給了我一點希望。

我假裝不小心地將手里拿的一本教材扔到了地上,然后伏身去撿,這時候,螞蟻果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由于愛著溫特,對陌生的螞蟻突然憑生好感,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愛屋及烏。

“你的書!”螞蟻熱心地給我遞上了我掉在地上的書。

我好脾氣地笑了笑,說:“謝謝你。”

螞蟻搖搖頭,轉身欲走,我忍不住說:“喂——”

螞蟻停住腳步,眼神怪異地看著我,然后說:“怎么?有事?”

我說:“我看過你們的演出。”

我的話令螞蟻找到了角色感,他立刻腳底輕浮,幾乎飄蕩起來,但是很快,他就按捺住了自己的虛榮心,做了一個非常灑脫的姿態,對我說:“周末晚上十點,紅房子,你去,我可以唱歌送你。”

“周末我還有課。”我遺憾地笑笑,然后不打算再說什么,轉身離去。

這一次的遇見,為我帶來了喜人的成果。

第二天的下午,當我練完聲,打算去校外買點零食的時候,螞蟻象一面旗幟一樣站在我的面前。

我心中暗喜,但是克制住了。

螞蟻容易靠近,他也很單純,對于我這些非常見不得陽光的小伎倆,顯然非常受用。他的出現令我心里豁然一亮。我提醒自己,克制。

“等你半天了。”螞蟻笑著向我走過來,我沒有停住腳步,螞蟻跟著我向外走,迎面看到了同寢室里的蘇美,正一路哼著歌走來。

“桔子?你……”蘇美的聲音帶著一些迷惑,她看了看我身邊著裝乍眼的螞蟻,很快她便認出了此螞蟻便是彼螞蟻,隨即,她的眼神也開始冒出來奇異的火花,看來。瓶子樂隊在當年那一幫女生心目中,幾乎變成了眼球吸引力的代名詞。

螞蟻面對蘇美的表現,只簡單地聳了個肩,然后走快了幾步,走到了校門口,然后沖我揮了揮手。

我沒有來得及跟蘇美寒暄,因為,很可能,因為蘇美的失態,而影響了我。此刻,我不想在螞蟻面前暴露任何的弱點。

螞蟻問我:“你真的看過我們的演出?”

“說實話,沒有。”我誠實地回答。

螞蟻點了點頭,滿意我的誠實和上一次見面的不誠實,因為那個不誠實,我們有了第二次見面的機會,人生,需要制造很多的不誠實,才可以成就一些心理預期的目的。

螞蟻的滿意我當然明白其含義。若我看過他們的演出——我竟然能夠這么對待他的話,那么他那種優越的偶像地位,便得到不可避免的傷害感。而我的誠實給了他心安理得的安撫的勇氣。

“你是學什么的?”

“聲樂。不過更愛小提琴。”

“李谷一?”

“不是吧?”我責備地看了嘻笑的螞蟻一眼。

螞蟻看著我,還是忍不住笑了,說:“你蠻有意思的。”

我不以為然。

“你們學校的女生都蠻有意思的。”

“你熟悉?”

“認識方琳。”

這個答案倒是有些令我吃驚,一直以為方琳不過是一個星光背后狂熱的追星族,卻沒料到原來方琳也在暗中跳上了臺面,與他們有了交情,我倒是稍微有些歉疚,但是此刻真的全部煙消。不過看螞蟻的態度,顯然他們的交情還并不熟。

“我也認識她。”

“知道。”

“知道?”

“楊殷齊。桔子。”

意料之中的人,意料之外的發展,我有些慌亂。

“想了解一個人,非常簡單。”螞蟻再次用微笑平定了我的不安,“你要去哪里?”

“……吃飯。”我扯了一個謊,螞蟻愉快地接招,“我也去,你請我。”

那天之后,隔三岔五找我吃飯,變成了螞蟻的業余活動。

斷斷續續地,知道螞蟻是上海人,父母很早離異,媽媽后來嫁了一個醫生,生活安然喜樂,卻對他有一些排斥,螞蟻在附近某一所三流大學里學機電,一個毫無未來的專業,唱歌不過是他的業余愛好。隨時可以扔棄,就像抽煙,酗酒,泡妞等一切嗜好一樣。

螞蟻吸煙的時候,表情非常凝重,與他慣常表現出來的一些吊兒郎當的氣質非常不吻合,我無法想象破裂的家庭帶給他的傷害有多大,我總覺得一個人需要有安排生活的能力,若遇到環境的阻礙而變得郁郁寡歡,這個人是失敗的。

螞蟻幾乎沒有提過溫特,我像是一個心懷鬼胎的猶大,坐立不安地想把話題引到溫特身上來,但是每次都會失敗,螞蟻顯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那一種人,他和方琳完全不同。

有一天,我們在討論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的時候,螞蟻突然說:“楊殷奇,我們倆是不是應該交換一下歷史?”

我吃了一驚,對于螞蟻對我的直呼其名感覺到強烈的不適,而且交換歷史這件事,也不是我做人的風格,我不喜歡交換歷史,我寧愿永遠不知道別人的歷史,來保全我捍衛自己歷史的權利。

“怎么,不愿說?”

“你不是說,想了解一個人非常簡單?”

“有些話,自己說出來會比較舒服。”

“我沒有歷史。”我敷衍了一句,螞蟻點點頭說:“歷史不清白的人,往往不愿意自己有歷史。”

我起身要走,被螞蟻攔住。

“玩笑而已,不要當真。”

再次坐下,卻感覺如座針氈,我開始有些懷疑自己在設計這些環節中的疏漏。

“我是不是特別俗?”螞蟻自嘲地笑笑,“我是巨蟹座,據說巨蟹座男人沒有安全感。”

我點點頭,心里的石頭順勢放下,有時侯我也許真的是過于緊張,我不允許自己狼狽地被人揭穿真面目,自我保護欲最強烈的時候,我是不容侵犯的。

“你們這些人,是不是對愛情很鄙視?”

“我們哪些人?”螞蟻抬抬眼皮問我。

“就是……你們這些玩樂隊的。”

“是的。”螞蟻誠實地點點頭,我反倒無話可說。

“你不鄙視嗎?”

我搖搖頭,“我沒有戀愛過,所以無從有理論基礎來談鄙視或者重視。”

“要不咱們倆談一個?”

“你了解我嗎?”

“我需要了解你嗎?”

“至少應該了解我吧。”

“剛才已經打算了解一下,但是被你拒絕了。”

我看著遠處的一個小孩子,來回上下地跑著,毫無心事,毫無心計,有些羨慕。我收回了目光,抬頭看了一眼螞蟻,發現他的表情空前地玩世不恭。

“只要我愿意,每天我可以帶兩個女孩子走。我沒必要了解你什么。你也沒必要了解我什么,如果你愿意,隨時有人追求你。所以,我們不算一路人,我只是想看看奇跡發生的可能性。”

我想了想說:“我們可以打一個賭。”

“什么賭?”螞蟻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假裝在一起,一周,或者兩周。也許我們都會有新發現。”我心血來潮,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

螞蟻非常理智和客觀地問:“這有意義嗎?”

我沮喪地恢復了理智,然后說:“沒有。”

“不過我愿意試。人生不需要那么多意義。”螞蟻的思維,我永遠跟不上,此刻我有點后悔自己的莽撞,仿佛我像一個羞澀的花癡,終于故作姿態表達了心意,而對面勉為其難地接受了。

品牌:武漢閱米
上架時間:2019-10-21 16:42:07
出版社:北岳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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