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來時，看到一宮女正在為衛子夫梳一道凌云髻。她隔的遠，看不甚清，便又走近了幾步。鏡中女子正在施朱，隱約的眉眼還是如她初見時那般精致，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同。是了，她早已經不是她初見時的那個年輕貌美的歌姬衛子夫，而是這大漢王朝積威深重的一代賢后，長安街里處處吟誦著“霸天下”的衛子夫。

“娘娘，已經梳好了。”身后的宮女恭敬地退守一旁，等待著其余的吩咐。衛子夫只是揮了揮手，宮女立刻會意退出宮內。

“你來了。”坐落在鏡前的女子緩緩開口，聲音中帶著絲絲喑啞，卻無損于她的威嚴。“嗯”溫暖淡淡地應了一聲，身形未動，只是靜靜地看著銅鏡里的衛子夫。隨后又補充了一句“你做的很好。”

“做的好嗎？或許吧。”她聲音中帶著若有似無的疲憊。“即使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其實本宮也是從未悔過的。上一世同阿姐一樣被棄生子才該是本宮身為區區一介歌姬的命運。可是你出現了，你說本宮與阿姐是不一樣的，你說本宮有天生的鳳命，果真如此。咳...咳”她連咳嗽的樣子也是端莊的，這么多年過去，那些繁復的儀態早已經刻進了她的骨子里。

“本宮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那日在平陽公主的家宴初見他時的樣子，還有他初幸本宮時愛憐的眼神。從建元二年被他帶入宮中，到元朔元年成為他的皇后，本宮呆在這座偌大的宮中已經四十九年，這椒房殿本宮也已經住了整整三十八年。后宮里的嬪妃怕多的是想要本宮下位的……也難怪，他給了本宮這么多年的恩寵。你知道嗎？坊間流傳的那些他對我的寵愛是真的，至少曾經是。”

衛子夫終于起身回頭面向溫暖“你仔細看看本宮，是不是與你第一次見本宮時相差甚大？”不等溫暖回答，她垂下頭看了看自己，又自顧自言“怎么會沒有區別呢？本宮為他孕育了四個子女，早已不是他所鐘愛的弱柳扶風之姿。就連這一頭他曾經愛極的鬢發也早已不在烏黑亮麗。”她抬手撫過每一寸發絲，那些他曾撫過無數次的地方。自古美人色衰而愛馳，她又怎么會不知道？

“不過幸好啊幸好，若是他再多騙本宮一段時日，本宮怕是真的就將一顆心留在他那兒了。”說著說著衛子夫忽然就笑了，她抬眸望向溫暖。她從未對誰說過這些話，也許久沒有人再能這樣聽她說起這些了。

“其實本宮還欠你一句謝謝。若是沒有你的出現。本宮也不能親眼看到衛氏一門那耀及一時的光景。”

溫暖的眼神毫無波動“不用謝我，我只是讓你完成你該有的宿命。既然所有的事已回歸原位，作為對你的回報，你是選擇逝后喝下孟婆湯抹去所有記憶投身輪回之道，還是留存所有回憶與我一道走？”

衛子夫靜默了一瞬，帶著些許茫然的看向椒房殿內的每一寸地方。細致到每一樣擺件她都能記得它們的位置，還有……當初他說這些都是他親自挑選賞賜于她時她欣喜的模樣。

“有了這兩生的記憶就已夠了，本宮生于漢，長于漢，又困在這宮中近五十年。又哪里還能像你一樣自由穿梭在不同的世界？所有的一切本就都該有個結局不是嗎？”溫暖點點頭，表明她已經知曉她的選擇。

“后世史書記載你因兒子太子劉據的身死以及后位的廢除，不忍受其辱，最后自縊身亡以死明志。而身亡之日...就在今日。”溫暖吐出的每一個字就像細細密密的針般刺進衛子夫的心頭，縱使她從來都明白最是無情帝王家，卻不想他竟然能做到如此之絕，之狠。衛子夫撫住胸口“今日自縊？早該如此了。本宮如今也早已無牽掛。”

見衛子夫已經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溫暖再無多話，抬腳便往外頭走去。“我會讓你去的不那么痛苦，放心地投身輪回之道吧。”

“本宮能最后問你一個問題嗎？你喚什么？”溫暖放下推門的手“溫暖。”說完便快步走出了這座宮殿，宮外把守之人竟無一人能看見她。

對于衛子夫眼底深藏的絕望，溫暖已經在太多的“重生者”身上看見過。究其根本，不過是因為歷史早已為她們寫好了結局。若是她們的第一世沒有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走完，那溫暖就再給她們一世的時間。無論結局如何，或悲或喜，都是她們的宿命。

像衛子夫這樣的，明知結局凄涼，卻為了能親眼見證衛氏一族榮極一時的光景，為了所愛之人而無悔完成其宿命的“重生者”并不多。

大多數的“重生者”在知悉后世史書結局后有的連開始都不愿，有的因堅持不下去半途而廢。對于這一類的“重生者”只能就地湮滅，換成其他的“穿梭者”來完成其宿命。

說到底不管是誰來完成這段宿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違背歷史原有的軌跡，僅此而已。

不過這些與溫暖的關系都不大，她做這些從始至終不過都是為了一個人而已。

從剛開始的“重生者”到被他挑選成為一名合格的“穿梭者”，溫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離他再近一步，再靠近些……第一眼看見他，只覺得他的眼睛里有她從未見過的星海。可是隨著一個個時空的穿梭而過，她突然發現那里面的星辰都日漸暗淡，有的只是倒映于其中的她日漸癡迷的眼神。

他有著那樣雅致的眸子，卻看不清由他守護著的三千世界的任何一物。真真是可笑可嘆至極！

可是他不知道這給了她無盡的念想。她的貪念太大了，她不想要成為離他最近的判官，她想要做他的眼睛。替他看遍凡塵，每日陪著他與他細細講述那許多許多年看見的人，遇過的事……想的溫暖都要瘋狂。可是她不能急，都已經等了千年，再等等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