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紅帽，”狼說。

“你好，狼先生。”小紅帽說。

“Hello，World。”我說。

森林里高大的橡樹投下長長的影子，蕨類植物如同綠色的波浪鋪滿地面，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葉隙，化作無數跳躍的金色光斑。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和不知名野花的甜香。一只拖著彩虹般長尾的鳥兒從我們頭頂掠過，發出泉水叮咚般的鳴叫。

很顯然，在這童話般夢幻的景致里，在場的一人一狼理解不了我這個穿越者的梗。

狼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閃過一絲困惑，隨即又恢復了彬彬有禮的狡黠。小紅帽則歪了歪她戴著紅絲絨帽子的腦袋，眨巴著清澈的大眼睛，顯然把我的話當成了某種遠方小國的奇特問候語。

他們撇開我，愉快地交談起來。狼先生用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森林深處那些罕有人至的角落：那里開滿了月光下會散發幽藍熒光的夜光鈴蘭，有泉水滋養、花瓣如絲綢般柔滑的彩虹鳶尾，還有攀爬在古老橡樹上、垂落如金色瀑布的金鐘花藤。小紅帽聽得入了迷，小臉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像她籃子里的蘋果。最終，在我=口=！的表情中，小紅帽欣然接受了狼的提議，蹦蹦跳跳地離開了灑滿陽光的大路，像一只輕盈的蝴蝶，獨自鉆進了光線更加幽暗、枝葉更加濃密的森林深處。

我深吸了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不敢看狼的目光，定了定神，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手里緊緊攥著從小紅帽家廚房順出來的、閃著寒光的菜刀。

老實說，雖然之前已經親眼見識過詛咒和魔法，算是勉強認識到了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童話世界，但我還是無法理解，為啥這個世界的居民的警惕性，尤其是對一只毛色油亮、眼神閃爍的大灰狼的警惕性，能低到令人發指的程度！一般來說狼在童話故事不都是反派嗎？！

“別害怕，菲蘭婭，”小紅帽清脆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她在一叢開滿紫色小星星花的灌木旁停下，彎下腰仔細挑選著，陽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影。她明顯注意到了自從與狼先生相遇后，我那過度緊張的樣子，以為是我這個“從偏僻小國逃難來的可憐人”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類神秘生物。

“狼先生已經來到這座森林很久很久了，他是一位守信的鄰居，從來沒有吃過人，連一只迷路的小兔子都沒傷害過呢！”

她語氣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像“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不容置疑的真理。

她的話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點點。我望著眼前這片生機勃勃的奇幻森林：巨型蘑菇垂落下蜜色光瀑，奇異的樹類上漿果熔金綴滿枝頭，腳下花海紡日成絲，葉上露珠承載裂虹。

然而，一想到那個從小聽到大的、關于小紅帽和狼外婆的經典劇情，我那顆剛剛落回胸腔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萬一呢？萬一這該死的世界線收束了呢？那家伙接下來說不定就要抄近道，去吃掉外婆啊！

“那他……平時都吃些什么啊？”

我忍不住追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手里的菜刀柄被我攥得更緊了，掌心微微出汗。

小紅帽抬起頭，有些奇怪地看著我，仿佛我問了一個像“水為什么是濕的”那樣顯而易見的問題。

“就是吃狼吃的東西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順手采下一朵花瓣邊緣帶著銀線的藍色小花，湊到鼻尖嗅了嗅，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見我滿臉都是問號，她才又憶起我是“從偏僻小國逃難來對外界常識的驚人匱乏的設定，

她拍了拍小手上的泥土，耐心地給我這個“鄉巴佬”講解起來：“菲蘭婭，像狼先生這類會說話的動物，在這世界上可不算稀奇哦。他們通常是森林深處神秘女巫的杰作，或是天空之上優雅仙女的饋贈，是魔法創造的生靈，或者是這些造物繁衍的后代。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已經存在了快幾百年啦！雖然數量不多，但經常是那些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異聞傳說里的重要人物呢。”

她頓了頓，突然指向不遠處的樹上，一只正捧著一顆巨大松果穿著紅色小馬甲的松鼠不知從何時起就在那里一直打量著我們。

“你看，就像小松果先生，他也是。一般來說，只有那些一直留在造主身邊的造物，才有可能完全剝離掉最初的、屬于野獸的習性，變得像人類一樣。其他的嘛，雖然聰明、會說話、懂禮貌，但飲食習慣和生活本能，大多還是遵循著他們原本的樣子。”

我恍然地點點頭，懂了，就是初具人形、略通人性對吧？

“可是，”一個新的問題冒了出來，我學著她的樣子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腳邊一株鮮紅欲滴、花瓣如同天鵝絨般的不知名野花，指尖傳來絲絨般的觸感，“離開土壤，這些花兒很快就會凋零枯萎的吧？”

我抬頭望向小紅帽，她籃子里的花朵正嬌艷地盛放著，散發著混合的芬芳，“看著它們一點點失去生機，變得干癟，而自己又無法起身帶它們一起離開，心里不會很難受嗎？”

我停頓了一下，努力編造著理由，拋出一個自認為很合理的建議：“所以……外婆家有花盆嗎？我們可以把花移栽進去，這樣它們就能一直陪著外婆了，而且每次澆水的時候，外婆都會想起你今天的探望呢！”

我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建設性。

小紅帽的動作瞬間凝固了。她先是愣了一下，那雙像林間小鹿般純凈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仿佛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隨即，巨大的驚喜如同煙花般在她臉上炸開，從愣住到欣喜若狂地原地起跳，整個過程不超過三秒鐘。

“噢！菲蘭婭！”她歡叫一聲，聲音清脆得像林間的百靈鳥，“你說的對！這簡直是個絕妙的好主意！我怎么從來沒想過呢！”她興高采烈地丟下籃子（我趕緊幫她撿了起來），一把緊緊握住我空著的那只手，那力氣大得讓我差點以為手骨要碎了。“快！讓我們把這些可愛的花兒重新放回土壤里！我們去外婆家找花盆！”

她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大路的方向沖去，像一顆出膛的紅色小炮彈，速度快得驚人。我被拽得一個趔趄，內心瘋狂吐槽：不愧是童話世界！這彈跳力和爆發力，參加奧運會絕對能破紀錄啊！然而，這份驚嘆很快就被現實狠狠擊碎。

懂得都懂，當代大學生是有多脆皮，更何況我還經歷了一場可怕的饑荒和長途跋涉的逃難，身體素質早已跌至谷底。沒跑出五十米，我的眼前就開始陣陣發黑。

我大口喘著氣，試圖跟上小紅帽的步伐，卻徒勞無力。

“等……等等……小紅帽……我追不上……”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哀嚎，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原地去世。沒想到，最終攔在“悲劇”面前的，居然是我的身體素質，這可真是嘲諷。

幸好，善良的小紅帽立刻察覺了我的窘迫。她毫不猶豫地停下腳步，在我驚訝的目光中轉過身，微微蹲下，拍了拍自己瘦削卻意外結實的肩膀：“上來，菲蘭婭！我背你！這樣快！”

沒等我扭捏拒絕，她那雙看似纖細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輕松地就把我這個比她高一個頭不止的成年人穩穩背了起來，仿佛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布娃娃。

“抱緊哦！”她歡快地叮囑一聲，然后像只撒歡的薩摩耶一樣邁開了腳步，一切事物在頃刻間被我們拋在了腦后。

風呼呼地從耳邊掠過，她卻跑得異常平穩，仿佛腳下不是崎嶇的林間小路，而是光滑的溜冰場。

我伏在她背上，感受著她奔跑時傳遞來的、充滿生命力的律動，心中驚嘆不已。這娃子的力氣和速度，絕對不似常人！森林在她腳下仿佛變得馴服，巨大的樹根、纏繞的藤蔓都無法成為她的阻礙。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她飛揚的紅斗篷上跳躍閃爍。

我一路上緊緊摟著她的脖子（雖然有點勒到她，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心臟因為高速移動和未知的恐懼而狂跳不止，卻又有一種莫名地興奮。我不時緊張地詢問距離，同時心中飛快地估算著時間。按照原著的劇情，狼應該早就抄近道抵達外婆家，完成“換裝秀”了吧？可我們一路狂奔，別說狼的影子，連一根狼毛都沒看見！這到底是因為小紅帽的速度實在太逆天，超出了狼的預期，還是說……這個世界的狼先生，真的如小紅帽所說，是個食肉（非人）主義者？魔法森林的約束力這么強嗎？

算了……無論如何，先確認外婆安全再說！

“小紅帽，”我趴在她耳邊，努力讓聲音在風聲中保持清晰，“我們從后門進去好不好？給外婆一個驚喜！想象一下，我們悄悄溜進去，把漂亮的盆栽突然擺在她面前！”

“好呀！這個主意真棒！”小紅帽真是個聽話又充滿童趣的好孩子，她毫不猶豫地就相信了我的提議，或者說，她完全被“給外婆驚喜”這個浪漫的想法吸引住了。

她立刻調整方向，背著我靈活地在林間穿梭，繞了一個相當大的圈子，避開了通往外婆小屋前門的、那條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碎石小路。

外婆的小木屋漸漸出現在視野里，它坐落在林間一片開滿雛菊和小野花的空地上，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苔蘚和藤蔓，煙囪里正裊裊升起一縷青煙，窗戶擦得亮晶晶的，窗臺上擺著幾個空陶罐，旁邊開著一叢叢紫羅蘭和鈴蘭，整個小屋像童話書里剪下來的一樣溫馨寧靜。

小紅帽熟門熟路地繞到小屋后面，那里有一個小小的、被金銀花藤掩映著的木門。她輕輕把我放下，像只靈巧的貓兒一樣，悄無聲息地推開了虛掩著的后門。屋內彌漫著烤面包的香甜氣息和草藥淡淡的清香。我們順利地溜了進去。

外婆果然躺在靠窗的大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拼布被子。她看起來精神不錯，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慈祥的皺紋。看到從后門鉆進來、懷里還抱著一大捧沾著露珠的野花（天知道屋里為什么有那么大一個盆）的小紅帽，她先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隨即臉上綻開比窗外的陽光還要溫暖的笑容。

“哎呀，我的小寶貝！”外婆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柔和沙啞，“怎么不走大門，像個偷偷摸摸的小松鼠似的從后面鉆進來啦？”她的目光落在那些鮮艷的花朵上，滿是驚喜和疼愛。

就在這祖孫情深、其樂融融的時刻——

“咚！咚！咚！”

一陣清晰而略顯急促的敲門聲，從前門方向傳來，打破了小屋內的溫馨寧靜。

“是誰啊？”外婆揚聲問道，語氣里帶著一絲被打擾的疑惑，顯然她并不知道這個時間點還會有誰來拜訪。

緊接著，一個優美動聽、如同夜鶯歌唱般婉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那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幾乎就是小紅帽嗓音的翻版，只是刻意拉長了調子，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甜膩：

“是我啊，外婆。我是小紅帽，我給你送蛋糕和香噴噴的葡萄酒來啦，快開門吶——”

外婆臉上的笑容瞬間再次揚起。她下意識地開口道：“我起不來，小紅帽，你去……”外婆的聲音徒然沉了下來，看向就站在床邊、真真切切的小紅帽，渾濁的眼睛里先是掠過一絲困惑，隨即驟然清醒，如同撥開了迷霧！那是一種歷經歲月沉淀的、對危險的敏銳直覺。

女人的目光變得銳利，她對著門外努了努嘴，用口型無聲地說：“不對！”

“是人魚的聲音！”真正的小紅帽已經反應過來了，她的小臉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像熟透的番茄。她猛地將懷里的花盆塞進我懷里，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不知道又是哪個可憐的孩子被女巫騙去了自己珍貴的歌聲！可惡！”

她咬牙切齒地說著，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燃燒著正義的怒火。她一把抄過我因為緊張而一直緊緊攥在手里卻毫無反抗之力被拿走的菜刀，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我一臉懵逼地左右看了看瞬間進入警惕狀態的外婆和怒發沖冠的小紅帽，大腦幾乎停止了運轉。

人魚？女巫？又來？

眼看小紅帽握著菜刀，像一道紅色的旋風就要沖出去砍人（或者砍狼？），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打得過？”

外婆給了我一個安心的、帶著點“你這傻孩子”意味的眼神，仿佛在說“看著吧”。

小紅帽已經像一陣風似的卷出了臥室，沖向了前門。她的紅斗篷在身后劃出一道耀眼的軌跡。

“啊啊啊——！”

一聲凄厲到足以撕裂耳膜、充滿了極致痛苦和驚駭的慘叫聲，猛地從屋外炸響。那聲音穿透了木屋的墻壁，尖銳得讓人頭皮發麻，靈魂都跟著戰栗。要不是我之前就有過心理預期，并且近距離聽過狼先生那低沉的聲音，我絕對無法將這非人的慘嚎與那只看起來還算優雅的狼先生聯系起來。

是的，絕對是狼。我無比確信地作出了判定。那聲音里的絕望和獸性，偽裝不了。

慘叫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斬斷。緊接著，屋外傳來沉重的、拖拽物體的聲音，伴隨著枯枝落葉被碾壓的“咔嚓”聲。那聲音沉悶而拖沓，一路延伸，方向似乎是……廚房？聽起來像是小紅帽正毫不費力地把一個相當有分量的東西拖向那里。

我和外婆在突然降臨的寂靜中面面相覷。屋子里只剩下壁爐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幾縷陽光透過窗戶，正好照在外婆床頭那瓶剛剛被小紅帽插好的野花上，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好吧。

我終于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靠在了門框上。看著外婆鎮定自若的樣子，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小麻煩解決了”的輕松笑意。

打得過。

而且，相當輕松。童話世界的武力值，果然不能用常理揣度。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菜刀已經被小紅帽征用了。現在，我只剩下最后一個疑問：廚房里……需要幫忙打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