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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太太的守望
守望
棒的娘死了,沒有隨葬的物品,裹其尸體的只有印象中久不更換的藍灰色衣褲,而且已經破爛不堪,還有一條不知道蓋了多少年的粗線毯子,最外層是高粱桔皮編制的炕席,炕席卷著她,兩頭用麻繩捆住,使其手腳不得露出,然后平放到一扇從未刷過油漆的門板上。門板的下面有兩個長木凳做支撐,將兩者簡單的綁到一起,本族的幾個侄子一人肩抗一個木凳頭,緩緩地走向已為他挖好的亂石砌成的墳墓。
棒走在前頭,一塊半尺寬的布自額前繞到腦后,在腦后等距離叉開,用別針別住,腰間也用一條白布胡亂地系上幾個疙瘩,這算是對逝者盡忠盡孝了,不過在棒和眾人的臉上并沒有看出有多么的痛苦與悲傷。可憐的是,棒的娘連普通逝者應該享用的棺材也沒有,更談不上出殯和下葬儀式。沒有人為之祈禱,額也聽不到哭聲,更沒有議論。山坳里二百多戶人家甚至有人不知道她的離世,即便知道的也在短時間內把她淡忘了。只不過有人在經過她家門口時,再也聽不到她祈求別人為她棒兒說媳婦,成家立業等類似話語,所以,一部分人還是覺得山里缺少點什么。
我比棒小七八歲,自十三四歲開始,每逢秋假都得和同齡的孩子跟隨成年勞動力起早貪黑的給生產隊干活。而棒卻不一樣,他是全村唯一的男性脫產社員。大隊干部正是看他有偏愛倒弄機器的勁兒,又有滿身的力氣,就委派他在大隊的磨坊為社員加工麥粉、玉米粉、地瓜干粉等。
棒天生的車軸漢子,一米六七的身高卻有著一百八十斤的體重,身材比例嚴重失調。而他對這來之不易的工作付出了極大的熱忱,他精心操作著大隊唯一的一臺大柴油機,這個大家伙足有一噸重,兩個配重飛輪高有八十公分,一個也有四百斤,由于是手搖啟動,有的時候累的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每次搖動,下顎緊貼著配重輪,看著就有一定的危險,除了他,很少有人能夠駕馭得了這個大東西。雖然很臟很累,但那些青壯年還是很羨慕他的,最起碼人家不用起早貪黑,也免被風吹雨淋日頭曬。
至于棒家的住房可用破敗來形容。娘倆住著一件半正房,兩扇房門黑漆漆的,門中間的縫隙足可以鉆進一只兩個月大的狗仔,花棱的窗戶上常年掛著一塊破舊床單,能遮雨則不能擋風,房子的后墻上開有一個小窗戶,一年四季洞開,知道我離開小山村,也未曾見過糊一次窗戶紙,只有窗框和窗棱久久佇立于墻壁之上。而房頂的陽坡和陰坡,由于多年不更換苫草,變得坑洼不平,每年的春天會紛紛長出又粗又壯的灰菜和雜草。原有的西廂房和大門斗早已坍塌多年了,這兩樣建筑上能燃燒做飯的東西也已經進了炕灶,整個院落除了原大門兩側和廂房打地基用的兩層比較規格的條石依然安在外,還有一個南北走向且不超過一米高的土愣子,這是廂房坍塌的土坯被多年的風雨侵蝕后形成的。在土棱的北端,靠近正房窗戶下生長著一顆相當茂盛的香椿樹,自春暖花開,它便與房頂的雜草遙相呼應,至深冬各自凋零,也是隕落最富有生機的植被了。而有關其房內的神秘世界,我卻從未見過有人踏足和造訪。或許棒的娘給收拾的干凈利索,或許……,總之我沒想過許多或許,但最終也沒能或許明白這幽深世界的模樣。而最讓我刻骨的是在棒家的房后和西墻腳下,有一條人工開鑿的排水溝,它總長約八米,深足有半米,他是順著房子的山角向南拐了一個絕對精確的九十度彎,整個排水溝開鑿在一塊天然的石板上,溝邊溝壑筆直光滑,堪同現代工具切割一樣,我實在佩服我的先人竟有如此精湛的技藝,但遺憾的是,他與這座房屋太不匹配了。
我不知道棒的娘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他來自何方,更不曾聽說或見到棒去看望他的姥姥,姨舅什么的,棒的爹什么時候死一點印象也沒有。自我記憶起,棒從小就受他娘百般寵愛,這讓很多同齡人羨慕不已,棒的娘大有寧可傾其所有必撫子成人立家之勢,而這種愿望只陪伴他走完短暫的半生。
兒時不管打柴挖菜,還是給生產隊干活,大家要經過棒的家門口,棒的門外就是一條南北狹窄的小路,與棒家那棵香椿樹相對的是路西一棵大紅棗樹,他隸屬棒的遠房叔叔,棗樹下橫亙著幾塊蓋房余下的很規格的條石,棒的娘每天都打掃一遍,鄰居的婦女們上至奶奶輩下至大姑娘,一年中大多時間相聚在紅棗樹下,他們有說有笑,談天說地,拉拉家常,手中不停地掐著辮子(用麥秸編成寬窄不同的帶狀物,可做草帽工藝品,能換取少量的錢,是當地婦女農閑或晚飯后的一種副業)。在這一眾人中,棒的娘與其他人有著明顯的不同,人家老的小的,大姑娘小媳婦雖然有的一年也買不上一件新衣服,但只要出得家門,都打扮的干凈利落。而棒的娘春夏秋三季穿的就是一身藍灰衣褲,又臟又亂。其實,六七十年代立陵地帶的農村生活哪有太好的,地瓜和地瓜干是主要口糧,可貧富也得往前走,貧富也得過個干凈,更何況搭理家務是家庭主婦推不掉的責任。
棒已經到了迎娶的年歲,同齡的人有的已娶妻生子,有的媒婆正在牽線搭橋,可就是棒的家門口羅雀,無人造訪。棒的年天天盼,日日等,致使她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他就是不相信,她生的兒子膀大腰圓,長相也不比別人差,怎能娶不到媳婦,她先是跟這群婦女嘮叨,然后山南海北的托媒,一年下來均無果而終。棒的娘相當苦悶,他想不通是什么原因導致連上門提親的也沒有,這千差萬錯究竟錯在哪?
她守望這根獨苗長大成人,更期盼能早一天把她的兒媳娶到家。若能生上一幫孫子,那該何等的風光,何等的榮耀,在她看來,這一切早應該或馬上應該到來。然而,眼下的情況讓他無法淡定。于是,她坐在紅棗樹下,不放過一個路過的成年男男女女,見人就喊上一句:“別忘了給俺兒找個媳婦。”開始,人們只是禮貌性的哼哈應酬,可時間長了就把她的話當成了笑柄。“行啊,你多準備些彩禮,不出兩個月,兒媳婦便會登門,一年給你生一個大胖孫子,你就等著天天吃白面饅頭吧,有你享不完的福。”類似的話她聽了無數遍,但她還是愿意聽,她期盼,她等待,她有堅定的信念,在她有生之年,必須親眼目睹她的棒兒娶妻生子,以接續他們家的香火,與命赴黃泉的漢子生這根獨苗就是讓他傳宗接代的,否則,他怕人們說她當老的沒有正事,會讓她在大庭廣眾面前抬不起頭,她更不會閉著眼睛進棺材。可事與愿違,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一天天的消瘦,直到她癱坐在炕上,出不了家門,門外狹窄的小路上。來往的眾人再也沒能看到她的身影,偶爾,人們會通過破舊床單上,大大小小的窟窿看到她凌亂花白的頭發和又黑又瘦的臉。她市場努力地挪向窗邊,用一手拄著炕,一只手抓住窟窿的邊緣,使整個臉部盡可能貼近窟窿,她的雙眼開始模糊,已經分不清是人還是別的什么東西門外的小道,每當她看到這些模糊的影像,便不自禁的喊上一句:“別忘了給俺兒娶個媳婦。”只是這祈求的次數一天天地減少,她的喊聲也一天比一天削弱,直到再無聲息。她的希望和守望最終變成失望和絕望。而到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天,也沒能看到他的棒娶回一妻半妾,更不用說接續香火的下一代了,她沒能熬過四十八歲大關,便扔下她的棒,匆匆去追趕黃泉路上的漢子。
新世紀伊始,家兄回故鄉探親,在平度市區偶然見到棒,兩人親切交談了很久,得知棒已遷至城里多年,現子孫滿堂,還有屬于自家的運輸汽車,一家人和睦幸福。
然而,棒的娘卻沒有這樣發福分,她努力掙扎地活了半生,守望下半生,終沒能夠見到兒子如此的風光,這就應驗了某電視劇中的一句歌詞,要想得的得不到,而沒得的他還來。我經常在想,九泉之下,棒的娘應該感到慰藉,因為他們家的香火并沒有在他兒子這一代被斷送,而這種情況可能會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她對得起她的漢子,她可以和她的漢子榮耀地生活在極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