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寧坐在宴席上，認真投入地喝著一碗湯。身邊諸人杯籌交錯，你來我往的，好不熱鬧。溜須拍馬的談笑此起彼伏，氳成一團名為無聊的熱氣，漂浮在酒桌上空。一寧將這些統統排斥在六神之外，充耳不聞。誰也沒發現，他借著喝湯正在走神。這種場合于他是慣熟的，想要自我掩飾，實在毫不費力。再加上他長相十分登樣——面龐輪廓分明，身形高瘦挺拔，此刻穿一身剪裁得宜的深色西服，低眉斂眼的，整個人顯得格外沉穩干練。“來來，我們大家一起舉杯，請領導講話！”梁祖華率先端起自己的酒杯，向他右手邊H市某局的王局長做出恭請的手勢。席間，梁祖華幾乎全程保持微微右傾的坐姿，對王局長的每一次說話點頭稱是，對他的每一句玩笑報以捧場的笑聲，又不時恰到好處地應和著幾位陪客的調侃，確保桌面氣氛熱烈，賓主盡歡?？偹阋磺腥缭?，晚宴已近尾聲。端坐主位的王局長是個中年胖子，此時拉開領導講話的架勢：“祖華兄太客氣了，私人場合，就不說官樣文章了！我簡單談三點意思——”陳詞濫調聽了直叫人頭疼，但迫于身份，一寧不能不配合。和老梁在人前扮演父慈子孝，是他的工作，他的義務。梁祖華早年坎坷，機緣巧合，跟著別人做起鋼材生意。商場上翻滾了幾十年，他已從潦倒馬仔搖身變作一方富豪，如今早已跟隨時代潮流，拋棄被“去產能”的夕陽產業，改玩地產、玩互聯網金融了。他自詡已窺破商業門道，悶頭做事不如抬頭做人，廣交朋友才是生財根本。平時該打點該效力的，他從不手軟，逢著初一十五，還得攢個局。比如今天這種所謂家庭聚會的飯局，就是他與重要社交關系維系感情、展示自己正面形象的必要手段。這種時候，一寧作為唯一人選，非得來扮演梁祖華幸福家庭的一部分不可?！胺浅８兄x祖華兄提供這個平臺，讓大家今天相聚在此……”領導講話終于要結束了，“讓我們飲盡杯中酒，相約下一回！”說罷，那胖子一抬手，滿桌的人都舉起酒杯，昂首飲畢，再紛紛跟著他起身。梁祖華向一寧使個眼色。一寧了然，讓范西平趕緊去樓下停車庫找到王局長的司機，把預備好的禮品悄悄交接了。今晚除去主客王局長，還請了不少陪客。這是梁祖華常用的手段，同一領域的朋友要坐在一處多交流，方便認清楚自己人。一寧跟著老梁，先將吃飽喝足的陪客們送出包廂，再單獨恭送王局長夫婦從貴賓客梯下樓?！傲罾烧媸且槐砣瞬牛蓖蹙珠L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伺立在側的一寧，恭維梁祖華，“青年才俊，哈哈！老梁，好福氣呀！”梁祖華在前引路，肢體語言恰到好處，既不過分謙卑，又顯示出足夠的尊敬，嘴里客氣著：“哪里哪里，領導謬贊了?！弊呃缺M頭的貴賓梯早已張嘴等候。老梁讓客人先行，最后自己側身溜了進去。在電梯門緩緩合上的那一刻，他朝一寧微微點了點頭。一寧知道，這意思是今天表演任務完成得不錯，順利收工，再見。他整個人瞬間放松下來，折返包廂，讓服務員重新沏一壺茶。和老梁少說也演了二十年父子。外人看著妥帖融洽，簡直堪稱父慈子孝的楷模。但一寧自己清楚，在內心深處，他始終到不了收放自如的狀態。此刻的放松好比是蹩腳演員脫了戲服卸了妝躲在后臺。對戲的演員與觀眾同樣可恨，最好是不再相見。梁祖華不是他親爹。親爹是誰，他自己也不知道。從記事起，一寧就和母親外婆一起生活，住在Z省某處離島上的大房子里?！鞍职帧边@個角色，在他的世界里從來都缺失。時不常地，有個男人上島來家中小住，媽媽總會推著他叫人，教他喊“梁叔叔”。“梁叔叔”喊到六歲，媽媽又叮囑他，說以后在人前要改口稱梁叔叔作“爸爸”。他答應了，從此被老梁從島上帶到H市來上學。老梁當然不和他一起住，另找房子單獨安置他，并請個阿姨照料他起居。從“梁叔叔”變成“爸爸”，他有沒有抗拒過？有沒有漏洞百出的尷尬期？一寧忘了。似乎從一開始，在學校的家長會上，他們就有模有樣地扮起了父子，一派和諧。一寧的學習成績一向優秀，從不會讓“爸爸”在老師面前難堪挨訓。不過老梁不在乎這個，他只管付錢，其余一概不問。無人管束，任性發展。一寧從小學升入中學，又從中學走進了H市最享盛譽的F大，一路順風順水。散養長大而能未行差踏錯一步，從懵懂孩兒成長為F大優等生，一寧自己也知道，他是有點兒小聰明的。可惜，人生對他而言是一片茫茫，聰明也就成了可有可無的裝飾——毫無用處。大學讀了兩三年，梁祖華看他相貌堂堂，人也機靈，當作兒子帶在身邊很上得了臺面，便讓他進自己的公司試試手。漸漸地，又發現有些不那么趁手的、最好避免親自出面的生意，能交給他代勞，算是有幾分用途。于是，二人的父子關系就這么從家長會演到了大社會，進入新篇章。停車場里的事了結，范西平吹著口哨走回包廂來，看見一寧坐著，樂了：“你果然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