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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1評論第1章 木子耳
我在河邊慢慢蹲下身來。
漸漸聽不清風(fēng)的聲音。
我好像又看見了吧啦,那個名字特別奇怪的女孩。看見她穿了有長長流蘇的裙子,背了玫瑰紅的小包,拖著夸張的步子走近,用明亮的眼睛瞪著我問:木子耳,你真的,真的想變成個壞姑娘?
我重重的傻不拉嘰地點頭。
吧啦的手啪啦打在我頭上。
我始終沒有成功地變壞。
但我還是寧愿我從來都沒有認識過吧啦。
這樣,興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我也不會因為想念吧啦,讓自己的十七歲,痛得如此的潰不成軍。
選自木子耳的博客《左耳說愛我》
(1)
上帝做證,我是一個好姑娘。
我成績優(yōu)秀,助人為樂,吃苦耐勞,尊敬長輩。我心甘情愿地過著日復(fù)一日的日子,每天晚上十點準時睡覺,第二天早上六點按時起床。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看天,那個時候,天總是蒙蒙亮的,就算是夏天,太陽光也只是稍稍有些露頭。然后,我會坐在窗前讀英語,聲音大而甜美。我的媽媽走過來,給我遞上一杯濃濃的牛奶。我把牛奶呼啦啦喝掉,繼續(xù)讀我的英語。
我的媽媽站在清晨的房間里充滿愛憐地看著我。
遺憾的是,我是一個有點小小缺點的好姑娘,我的心臟,還有我的左耳。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心臟的手術(shù)做過了,很先進的技術(shù),沒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疤痕,所以于我可以忽略不計。但我左耳的聽力始終不好,你如果站在我的左邊跟我說話,我就有可能一點兒也聽不見。
所以,我讀書的時候,總是比別人大聲。
雖然是這樣,我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在十七歲以前,我是那樣單純地愛著我自己,就像這個世界上很多好心的人,那樣單純地愛著我。
可是,比較老土的是,我在十七歲的某一天,忽然情竇初開了。我始終想不起那一天的天氣,我只是記住了他的臉,在學(xué)校的對面,黃昏的街道旁,斜斜靠著欄桿的一個男生,背了洗得發(fā)白的大書包。他的臉,是如此的英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嚇得我掉過了頭去,心莫名其妙地狂跳不停。
他叫許弋。
再看到他,是我們學(xué)校來了外國的參觀團,他在集體晨會的時候代表全校學(xué)生用英語演講,發(fā)音是那樣的標準,優(yōu)美。
我把頭低到不能再低,耳朵卻辛苦地盡量不放過他嘴里吐出的任何一個單詞。
許,弋。
我有一度非常痛恨這個名字,因為后面那個字在電腦上用五筆很難打出來。我練了好多天,才可以順利地一遍一遍地重復(fù)。
白色的屏幕上,全是這個名字,我用紅色,將其打得又大又鮮活。好像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通常在媽媽的腳步走近的最后一秒,啪地一聲關(guān)掉窗口。
有時候我沒聽清楚,媽媽已經(jīng)站在后面了,她肯定有些奇怪,于是問:李珥,你在做什么?
沒。我咬著唇。
她并不管我用電腦,最主要的是我很乖,每周只在周末上兩次網(wǎng),每次一小時左右。我不聊天,只是在博客上寫點東西,我給我的博客起了一個特別小資的名字,叫《左耳說愛我》。它的訪問量極小,差不多就只屬于我一個人。和它不知云的名字一樣,我在上面記錄的也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話。
在知道許弋后,我的博客才有了一點兒真正的含義。
我說的是,知道許弋。
事實就是這樣子,我們并不認識,也沒有機會認識。我只知道他讀高三,快要畢業(yè)了,他成績很好,我還知道的就是,有個正在讀技校的女生在瘋狂地追她。
我見過那個女生。她的穿著很奇怪。有的時候,我覺得她像一顆植物,特別是她穿著綠裙子站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的那一次,我看到她涂了綠色的眼影,臉上還有一些金色的粉,她拿了一朵黃色的葵花,孤孤單單地站在那里。
還有一次,她用油彩在自己白色的衣服上寫上了四個大字:我愛許弋。
很多女生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尖聲叫喊。
她成為我們學(xué)校門口的一道風(fēng)景。
最關(guān)鍵的是,最后的最后,許弋居然愛上了她。
他愛上了她。
他在有一天放學(xué)后走到她面前,他對她說:我們?nèi)タ纯茨阄沟呢埌伞?
女孩忽拉一下跳起來,歡呼著,手臂張開,像個滑翔機一樣地跑了一圈,再到許弋的面前停下。她說:帥哥,我終于相信愛情是可以爭取的哦!呼呼呼,我幸福得要死掉了呀。
許弋英俊的臉變得有些蒼白。
關(guān)于這一幕,我是聽來的。差不多全校都在傳,某某是如何愛上了某某某。校園的消息總是傳得飛快,你瞧,連我聽力這么不好的人,都聽見了。
我悄悄地,哭了一晚上。
你瞧,許弋,我還沒得到,就失去了。
那個喜歡把自己的眼睛弄得綠綠的女孩,我后來知道,她叫吧啦。
我的天,世界上居然有人叫這個名字,吧啦吧啦。我聽見許弋在放學(xué)后黃昏的暮色里大地叫她的名字。然后,女孩會一下子跳到他的背上去。許弋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搖晃著他的背,女孩就跳下來,跳到他前面,笑瞇瞇地瞇起眼睛看他說:好孩子,我們今天去哪里玩?
認識吧啦后,許弋再也當不了好孩子,好像突然就變了一個人,做出好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逃課,打架,泡酒吧等等等等。許弋被處分的那天下午,下了很大的雨,我打了一把小花傘遠遠地站在布告欄前,我有一種沖動,我想去撕掉它。
但我最終沒有,這一切很簡單,我還是一個好姑娘。
不知道怎么,那一天,我打著傘站在操場上,突然沒有來由地想起夏天的事。我想起我穿著那件媽媽去蘇州出差時買的那件淡黃顏色刺繡小褂子,坐在老家堂屋中央的一張褐色木凳子上。我的面前放著一張油漆差不多掉光的舊椅子,上面擱著一只碗,碗上支著半個西瓜。我用不銹鋼的小勺子一下一下挖那鮮紅色的瓤子,眼睛盯住擺在高柜上的那臺小電視機,那臺電視機到底是15寸還是17寸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需要極力仰頭才能看的清那花花綠綠的圖象。對,那是一臺彩色電視機。我攀著椅子上去調(diào)頻道,跳過許多雪花終于停下來。我看到正在播著我最喜愛的電視劇《小龍人》,它的主題曲這么唱:
我是一個小龍人,小龍人,小龍人
我是一個小龍人,小龍人,小龍人
我有許多的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那也許是6歲的我也許是7歲的我,究竟是幾歲的我我也記不清了。現(xiàn)在的我想起那個頭腦深處的童年,才發(fā)現(xiàn)那時候真的是很快樂的。那時候我還不認識許弋,也不認識吧啦。那時的我,還沒有什么秘密。
那時的我,還沒學(xué)會那些假模假樣的小資,也不叫自己木子耳。
(2)
我終于認識了吧啦,在學(xué)校后面的拉面館。
我后來想,這其實是我一直都在預(yù)謀的一件事。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外面在下雨,店里特別吵。我下了晚自修后覺得很餓,于是我去了拉面館。她背對著我坐在靠墻的某張桌子上,穿著粉紅色薄對襟毛衣,顯得很醒目。等我走近后,我發(fā)現(xiàn)她叼著555。英國牌子的煙,她吸得好象特別津津有味,有點像有個小妹妹在吃巧克力。店里的小電視機里放著無聲的電視劇,在我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電視機。
我在她對面坐下來。
然后她瞟了我一眼。
然后她伸手在我冒著熱氣的碗里抓了一把香菜扔進自己碗里。然后她吐掉煙蒂一聲不吭吃起她的面來。我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到她,她在腦后挽著一個圓圓的髻,瓜子臉,沒有一顆痘痘眼睛也特別大。我覺得她很漂亮。是那種越看越漂亮的漂亮,深藏不露嚇你一跳。她沒有涂綠色的眼影。
我當時在心里想:難怪許弋……
“你也是天中的?”她看著我胸前的牌子問。
“恩。”我說。
“你們晚自修結(jié)束了?”
“是的。”我說。
“今天怎么這么早?”
“明天要放月假。今晚我們班主任也特別開恩。”
“是嗎?”她把聲調(diào)揚起來,說,“不是說不放的嗎?”
“本來說不放的,有檢察團要來,臨時又放了。”
“哦。”她說,“你認得我?”
我違心地搖了搖頭。
“你們學(xué)校的壞孩子都認得我。”她得意地說,然后又笑,一張臉越發(fā)精致。
那次我們吃完了飯,走出面館的時候,雨越下越大了,雨水一直順沿著水泥砌的屋檐往下滴,我們出不去,只好靠著墻。
我實在忍不住地問她:“你也喜歡吃香菜?”
“不特別喜歡,但是我就是喜歡搶別人的東西。”
我有點驚訝地望著她。她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然后笑得兩眼彎成很好看的月牙,她說:“呵呵,別人的東西才是好的。小姑娘你會明白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把她的話接下去,只好說:“我不喜歡下雨。”她抬起頭看看天,好象是自言自語了一句:“不會來了。”接著她站起身,飛快沖到雨里。
我喊住她:“喂!”
她回頭。
我從書包里拿出一把傘:“淋了雨會感冒的。”
“那你呢?”她問我。
“我家就在旁邊,不要緊的。”
“謝謝你噢。”她接下傘,跑開一段路又突然停下,轉(zhuǎn)過頭對我說:“我叫吧啦,下星期六我還會來這。到時候還你傘哦。”
那次相遇我一直清楚地記得。在后來我們認識的歲月里,我常常回憶起那個最初的照面。我是穿著黑色T恤長著一張紅撲撲圓臉左耳失聰?shù)囊粋€小孩,無意中接近一株讓人迷惑的植物,好奇地接近,然后就有了后來的事情。
知道我認識吧啦后,尤他恨我恨得咬牙。在人人自保的重點中學(xué),認得一個問題少女,當然萬眾唾棄。尤他說起來和我算是親戚,但我們其實一點兒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他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他的繼母是我的姨媽,他比這里一般的小肚雞腸的男孩子要懂事。他家跟我家住的特別近,初中時我們經(jīng)常在放學(xué)的路上一人一根冰棍從學(xué)校舔到家。
我唱歌,他吃冰棍。我的冰棍都是淌水淌掉的,他很少說話,冰棍吃的又快又干凈。那時候我是做班上的宣傳委員來著,那時候我梳著羊角辮子,聲音又尖又細,藝術(shù)節(jié)的時候站在學(xué)校大舞臺正中央的地方表演,暈黃明亮的燈光打在我的臉上,暖和極了。我有時候根本就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但是我特別喜歡那種感覺。
歌唱,讓我覺得放松。
有一天,我忽然不再唱歌了,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有在讀英語的時候,才可以大聲。
尤它也不跟我在一個班了,他的成績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變得那么好,一跳,就跳到高三去了,把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留在了高二。
“那個吧啦,是個女流氓。”尤他咬牙切齒地說,“她把許弋騙慘了。”
我咬著我的冰棍不做聲。
尤他繼續(xù)說:“她根本就不喜歡許弋,卻讓許弋被處分,成績一落千丈,她搞壞了他的名聲,卻一走了之。你說,許弋是不是這輩子都完了呢?”
“她不是這樣的吧。”我覺得我的牙冰得好疼。
“反正你要離她遠一點。”尤他警告我。
“恩。”我說。
我要校園里再看到許弋的時候,他總是低著頭,走路走得飛快。他還是穿著他愛迪達斯的球鞋,背著他發(fā)白的顯得很特別的大書包,但他肯定和以前有很多的不一樣了,我看著他疾步行走的微駝的背,忽然就心疼,忽然就有些想哭了。
又一個周六到了,學(xué)校不放假,我跟老師請了假,我說我肚子疼。老師很輕易地就相信了我,因為她根本就想不到老實巴嘰的我居然也會撒謊。但我確實是撒了謊,我的肚子不疼,我去了拉面館。
我剛進拉面館的時候我就驚呆了,因為我看到吧啦靠一個男生很近地坐著,她的臉幾乎要完全地貼近他的,她笑得嫵媚而又動人。
那個男生當然不是許弋,他叫張漾,我認得他。他也是我們學(xué)校高三的。
張漾看到我背著書包進來,好像有點不自在,于是一把推開了吧啦。
吧啦跟我打招呼,她說:“嗨。”
我坐下來,輕輕地應(yīng):“嗨。”
張漾很快就付完帳,走掉了。吧啦的眼睛一直都跟著他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吧啦走到我面前來,問我說:“你有沒有煙,我的煙抽完了。”
我搖搖頭。
“哦,對了。”吧啦說,“你是好孩子,你不會抽煙的!但,可是,你為什么要逃學(xué)呢?”
她一面說,一面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我。
我的天,她又涂了綠色的眼影。
“我今天肚子疼。”
“肚子疼還吃拉面。”她笑起來,“該不會是餓疼的吧?”
“吧啦。”我看著她綠色的眼影說,“你為什么要跟許弋分手?”
吧啦看著我,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才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了,你喜歡上許弋那小子了,是不是?”
我倔強地不說話。
“你不要談戀愛。”吧啦說,“你一看就是個乖小孩。”她一面說,一面從椅子后面的包里掏出我的傘對我說:“還給你,好寶寶。”
我拿著我的傘走的時候,跟吧啦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其實,我和許弋并不認識。”
“哦?”吧啦又夸張地笑起來。我這才看到她戴的耳環(huán),也是綠色的,像一滴大大的綠色的眼淚,在她的耳朵上晃來晃去。
那天,我走了老遠了,忽然聽見吧啦在喊我。她應(yīng)該是喊了很多聲了,我好不容易才聽見。我沒有走回去,但她接下來的話我聽得非常清楚。
吧啦說:“想知道許弋喜歡什么樣子的女生嗎,下次來我告訴你啊!”
(3)
我決定給許弋寫一封信。
這個愿望好多天像石頭一樣地壓在我的心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沒有辦法對自己妥協(xié),于是我只好寫。
我的信寫得其實非常的簡單。我說:要知道,一次失敗不算什么,一次錯誤的選擇也不算什么錯誤。你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在關(guān)心著你。希望你快樂。
這當然是一封匿名信,我在郵局寄掉了它,然后,我腳步輕快地回了家。我快要到家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離家不遠那個拉面館。我的腳步不聽使喚地走了過去。
從我家到拉面館有一條近路,那邊正在修房子,路不好走,所以經(jīng)過的人不多。那天繞到那條四周都是鐵絲柵欄的小路時,我發(fā)覺前面似乎有動靜。
我的聽力不是很好,但我非常的敏感。
我知道出事了。
那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走到前面。眼前的事實很快就證實了我的預(yù)感是對的,我看出了那個被按在墻上的女生是吧啦。背對我的那個男生很高大,他正在用膝蓋不停地踢她,動作又快又狠。吧啦死死咬住他的胳膊,眼神特別可怕。那種仇恨似乎快要像血一樣從她的眼里滴出來。
我以最快的速度沖了上去,扯開那個男生。吧啦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叫聲:“滾開!”
男生是張漾。
張漾一邊后退一邊伸出一根手指,壓低了聲音說:“你試試,不把它弄掉我不會放過你!”然后他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身后的吧啦突然頹唐地從墻上滑下,捂著腹部跪到地上。
我蹲在吧啦的身邊,試圖想扶起她,但是我做不到。
我從她口袋里摸出打火機,火光閃爍著照在吧啦骯臟的臉上,她的大眼睛像兩顆臟掉的玻璃球。風(fēng)刮過來,火光顫抖了一下,滅了。我在黑暗里對她說: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告訴我你家在哪。”
“你身上有錢嗎?”她的聲音和語調(diào)同平常一樣,似乎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影響。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七十多塊。
“夠了。”吧啦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說,“回家,我需要洗一個澡。再買一點藥。”
我陪吧啦買了藥,又陪她回了家。
她和她奶奶住在一起,家里沒有別的人。她奶奶正和幾個老太婆在打麻將,沒有人關(guān)心她的回來。
我們溜進了她的房間。她讓我先坐著,然后她去洗澡了。她的書桌上書很少,有很多高檔的化妝品。她的床上,全都是漂亮的衣服。我順手撈起一本書,是一本時尚的雜志,那上面的模特兒,跟吧啦化一樣的妝。
吧啦很快出來了,洗過澡的她和平常非常的不一樣,她穿著白色的睡裙,腳步緩慢地走到我的面前。她走近了,緩緩撩起她的衣服,在清冷的月光下,看到她肚子上的紅腫和淤青,丑陋著,讓人膽戰(zhàn)心驚。
為什么愛情會是這個樣子。
親愛的許弋,這就是愛情么,為什么我們年輕的愛情都是這樣無可拯救。
親愛的許弋,我只能在心里這樣輕輕呼喚。
“對了,你叫什么?”吧啦問我。
“李珥。”我說。
“耳朵的耳?”
“差不多吧,加個王字旁。”
“有這個字?”她好奇地問我。
我點點頭。拿出藥來,替她上藥。
隨著我棉簽的移動,吧啦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著,然后她低聲說:“你知道嗎?你知道這里面有什么嗎?”
我的手開始抖。
“有了一個小寶寶。”吧啦用手撫摸著肚子說,“你說,我該不該生下他來,也許,她會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我把棉簽啪地一下扔到地上。顫聲問道:“是誰,許弋,還是張漾?”
她咯咯地笑了:“你放心,許弋和你一樣,是個乖寶寶。”
“可是,為什么?”
吧啦把身子倒到床上,把睡衣整理好。用一種從來都沒能過的沉重的語氣對我說:“小耳朵,你知道嗎?愛一個人,就可以為他做一切的。”
我的耳朵開始嗡嗡亂響,我希望我聽不清后面的話,但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她說:張漾最恨的人就是許弋,他一定要讓他聲敗名裂。
我冷得說不出話來。
(4)
那一年的冬天。
真是冷得出奇。
體育課的時候我在籃球場看到穿著明黃色隊服的張漾。我坐在第二個籃球架下背我的英語單詞。張漾的背后站滿女生,她們在他每投進一個球之后就快樂地尖叫吶喊,眼睛里的光澤閃閃亮亮。
我想到他那個黃昏,他的膝蓋一下下殘暴地踢打吧啦的身體,再看現(xiàn)在,他露出好看的笑容對身后的女生快樂地做出V的手勢,我多想沖上去扇他一記耳光。
可是我忍住了。
我忽然有些想念吧啦,想念她彩色的笑容。我用尤他的手機給她發(fā)短消息祝賀新年,她很快打了我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邊尖叫著說:“小耳朵,你是不是忘了我呀,這么久才聯(lián)系我,你不像話哦。”
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鼻子酸酸的,我沒想到我會讓吧啦想念。
“小耳朵,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說話?”
“沒什么。”我說,“就要考試了,你好不好?”
“我很好啊。”她說,“考完試我請你吃拉面啊。”
“好的。吧啦。”我說,“我會去的。”
期未考試結(jié)束了,尤他在全年級考了第一名。我的姨媽高興得差點上廣播電臺去面向全市播放這個消息。尤他踩著厚厚的雪來到我家,我把門打開,我爸爸媽媽都高興地喊他說:“狀元,進來坐啊。”
尤他在我家沙發(fā)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來,大大咧咧地喝我媽媽給他泡的熱茶。
爸爸說:“李珥,你要跟尤他學(xué)噢。”
尤他說:“她啊,成績也沒有問題的。”
我說:“尤他你進來,我有一道題目要問你。”
尤他聽話地進了我的房間,我把門關(guān)上,問他:“你真的是全年級第一?”
他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你好厲害,那許弋被你擠到第二了?”
尤他搖搖頭說:“你不知道嗎,許弋考得很慘很慘,他們說,他天天去喝酒,抽煙,打架,不可救藥了。”
“那張漾呢?”
尤他警覺起來:“你怎么這么關(guān)心我們班的男生啊?”
“我只是問問。”我說。
尤他好奇地看著我的電腦屏幕,那是我的博客,我忘了關(guān)掉它。
“少上網(wǎng)啊。”尤他老三老四地說,“上網(wǎng)對你沒好處。”
我用我的身子擋住電腦,僵硬地笑。
我很滿意我博客上方的題圖,喜歡上面的一句話:誰是誰的救世主呢。
上帝做證,我是多么希望我可以成為許弋的救世主。
尤他看著我,他的眼神有些憂郁,他問我:“你上次,是不是用我的手機給吧啦打過電話了?”
我看著他。
尤他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說:“我看了上面的通話紀錄,我按了重拔。”
“尤他。”我說,“你這樣很無恥。”
“也許是吧。”尤他說,“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你都不許再跟吧啦聯(lián)系,不然,我就把這些都告訴你的爸爸媽媽。”
我一語不發(fā),把尤他拼命地往外推,他被我推出去了,我把門緊緊地關(guān)起來,我聽到媽媽在外面喊,爸爸也在外面喊。但我就是不開門。
我才不管尤他會不會胡說八道,我才不管。
再說了,尤他算什么呀,憑什么對我管手管腳的。
(5)
我走進“算了”酒吧的時候,是大年初三。
“算了”就在技校附近,每個周末那里總是擠滿各種光怪陸離的男孩子,他們?nèi)局鞣N顏色的頭發(fā),在冬天裸露著上身打臺球,大聲講粗話。面館的女老板告訴我,在這里,肯定能找到吧啦。
我去的時候吧啦正在大聲地跟人講笑話。她對著一個看上去傻兮兮的男生說他們學(xué)校的女生把用過的避孕套扔在操場上,附近小學(xué)讀一年級的小朋友把它當成塑料氣球,撿起來就對著嘴巴吹。結(jié)果怎么吹都吹不鼓,呵呵。
她講完后就笑,笑完后,她看到了我,有些驚奇地說:“小耳朵,你怎么來了?”
我說:“我找你呢。”
她走過來,低聲對我說:“你不要來這里,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
“可是,”我說,“我真的找你呢。”
她一把把我拉到外面,外面的雪停了,陽光很是晃眼,吧啦用手把額頭擋起來,對我說:“說吧,小耳朵,有啥事?”
“許弋。”我說,“聽說他考得很差。”
“是嗎?”吧啦無動于衷。
“你為什么不幫幫他?”
“那你為什么不呢?”吧啦說。
我緊緊地咬著我的嘴唇,說:“我不能夠。”
“如果你愛他,就要告訴他。”吧啦拿出一根煙來,點燃了,看著我。
“求你。”我說。
吧啦狠狠地滅掉了煙頭,放在地上踩了一踩:“張漾會滅了我。不過這兩天他去上海他奶奶家過年去了,這樣吧,你去替我把許弋約出來。就好像我跟他是不經(jīng)意遇到那樣子,我麻煩會少一點。”
“約在哪里?”
“就在這里,這是我表哥開的店,有人罩。”吧啦說,“我把他的電話給你,你千萬別說是我找他。”
“那我應(yīng)該怎么說?”
“小傻瓜。”吧啦說,“你就說是你約不就得了?”
(6)
我發(fā)誓。我從來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我居然打了一個男生的電話。
他問我:“誰?”
我靠在公用電話亭上,聲音抖抖地說:“你能來‘算了’酒吧嗎?”
“你到底是誰?”
“我給你寫過一封信。”我說,“我在‘算了’等你,等你一個小時。”
我說完,啪地一下扔了電話。我相信,他會來的,有好奇心的人肯定都會來的。
我走出電話亭,回到“算了”,聽到吧啦站在那個窄窄的木頭臺子上唱王菲的歌,她唱的是《香奈兒》,
我是你的香奈兒你是我的模特兒
這一句唱的惟妙惟肖。包括王菲那個煙熏般的眼影下流轉(zhuǎn)的慵懶目光,她都模仿得像極了。唱完了一首歌她意猶未盡,仍然不下來,而是模仿張學(xué)友的顫音,壓低嗓子學(xué)許巍: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兒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這首歌還沒有唱完的時候,我就看到了許弋,他好像是跑來的,額頭上有汗。他盯著臺上的吧啦,眼睛一直都沒有離開,他是如此的憔悴,我是如此的心疼。
“嗨嗨嗨!”吧啦斷了歌聲,從臺上跳下來,一直跳到我面前,尖著嗓子喊道:“小耳朵,你的帥哥到了哦。”
說完,吧啦朝著許戈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
我的臉變得通紅又通紅。
許弋走到我們的面前來,在我的對面坐下。他啞著嗓子,當著我的面低聲問吧啦:“我只想知道,關(guān)于張漾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的。”吧啦堅決而肯定地說。
“為什么!”許弋大聲地喊起來,全酒吧的人都聽見了,一些男孩圍了過來。
“為什么!”許弋繼續(xù)大聲喊,他一把抓住了吧啦的衣領(lǐng),大力地搖晃著她:“我跟你說,我不會饒了你,我不會饒了你!”
吧啦肯定被晃得頭暈?zāi)X漲,但她的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許弋很快被拉開了,在我還沒有明白狀況的情況下,他已經(jīng)被他們打到了地上,壓住,無數(shù)拳頭落到他的身上。
我聽不見任何聲音。
我尖叫著:“不要,不要!不要!!”我撲過去,吧啦沒能拉住我,我瘋狂地撲到那群人的中間,想用我的身體護住許弋,一個啤酒瓶準確無誤地砸到了我的頭上。
血,紅色的血。
我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7)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吧啦的家里。
我從床上坐起來,被子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水味,這跟吧啦身上的一模一樣,撓得人心里癢癢的。我試著喊“吧啦”,沒有人答應(yīng)。
然后我光著腳從床上下來,又把門拉開往外看,吧啦奶奶平時打牌的那張小八仙桌上也空空如也。等我再度回到床邊時,頭突然有一點暈,于是我禁不住蹲下身來。這時我看到床底下那張薄薄的紙片,不象是故意放進去的,因為還有一角靜靜地露在外面。我把它捻起來。
我把它舉起來,在暈黃的燈光下,好不容易看清那個短短的句子:
當你孤單你會想起誰。
是用鉛筆輕輕寫上去的,字寫的有些凌亂,不過很漂亮。我就最怕用鉛筆寫字,我的字總是寫的一筆一劃常常用很大的力氣,要是用鉛筆寫,粗粗細細的筆劃,肯定把潔白的紙弄的又臟又皺。
哎,吧啦肯定是個孤單的女生。
就在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紙已經(jīng)被一只手靈巧地抽了過去。我抬頭,看見吧啦。那陣讓人心癢的香味又飄過來。我站起身,有點局促地沖著她笑笑。
這才注意到吧啦的臂膀上居然抱著一只貓。好胖的一只貓,拖著長長的一條白色尾巴,安安靜靜躺在吧啦的懷里。綠色的瞳仁晶亮地閃著,可臉上卻是一副吃撐的表情。
我沒有注意吧啦的表情,只看到她把那張紙片隨手丟在她凌亂的書桌上,然后拉著我笑嘻嘻地坐到床沿。
“小耳朵,我把小逗帶回來陪你玩啦。”
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只貓,看來傳言都是真的。我的心里好象起了點小褶子似的,順不了,只好有點別扭地對微笑著的吧啦也微笑了一下。
吧啦抱著貓,愛憐地看著我說:“小耳朵,幸好你沒事。”
“許弋呢?”我忽然想起來。
“他沒事。”吧啦說,“你的頭上有傷,我替你包扎過了,你回家后應(yīng)該怎么說?”
我不吱聲。
“你可以在我家住一陣子。”她說。
我從她的床上爬過去,去照放在床那邊的鏡子,看到一個可惡的白色紗布貼在我的頭上。我用力地,一把扯掉了它。這個動作讓我疼得吡牙裂嘴。吧啦尖聲叫:“你要做什么?”
我對吧啦說:“我要用一下洗手間。”
吧啦伸出手,指了指方向。
我忍著疼,在衛(wèi)生間里用冷水把有血跡的頭發(fā)清理了一下,然后,用梳子梳好我的頭發(fā)。我跑到外面,問吧啦:有沒有合適的帽子給我戴?
吧啦有好多好多的帽子,可是我我換了差不多有十頂帽子,才找到一頂勉強可以戴的。那是頂紅色的小帽子,吧啦說,那是她家小侄女丟在她家的。
吧啦一直送我出門,送到拉面館的前面。她跟我說:“小耳朵,你比我還要勇敢,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
“那個孩子……”我問她。
她神秘地拍拍肚子說:“放心,我會生下他來。”
我捂住嘴。
“也許真的會有點疼,但是值得。”
“你媽媽不管你嗎?”我問她。
吧啦歪了一下嘴,說:“管也管不了。”
“你不要任性。吧啦。”我說,“你這樣子,有什么好處呢?”
吧啦看著我。
“吧啦,請不要這個樣子,我知道,你其實不喜歡這個樣子。”我說完,就轉(zhuǎn)身大步大步地離開了吧啦。
當我再回頭的時候,我看到吧啦,她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到我回頭,她把手放到唇邊,拋過來一個飛吻,然后,她轉(zhuǎn)身走掉了。
我?guī)е琼敿t色的小帽子稀奇古怪地回到了家。媽媽奇怪地看著我,我一面搓著手一面往我房間走去:“今天真是冷啊,我買了頂帽子,感覺好多啦。”
“是有點冷。”媽媽不懷疑了。
我吃飯的時候一直戴著那頂帽子。爸爸開了空調(diào),我還是戴著。我想我的表情真是奇怪極了,因為我實在是不擅長撒謊。
媽媽終于一把扯掉了我的帽子。
他們看到了我頭上的傷。
我聽到媽媽的尖叫聲。
我只好實行我的第二方案,我說:“我沒有聽到后面的喇叭聲聲,那個騎摩托車的,他撞倒了我。”
媽媽摟著我說:“李珥,你以后都不要一個人出門,知道嗎?我們這就帶你去看醫(yī)生,你的耳朵……”
“沒事的,媽媽。”我說,“我聽得見,我可能是走神了。”
我會流利地撒謊了。在短時間之內(nèi),我就掌握了這個技能,看來,我真的不能靠近吧啦,尤他的話,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可是夜晚的時候,我卻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吧啦來了,我想著她在臺上搖著身子唱歌的樣子: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兒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我覺得頭上破了的地方很疼很疼,于是我哭了。
(8)
那些天,我有個奇怪的念頭。
我忽然很想變壞。
我悶得非常的慌,我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變壞了,我才可以得到自由。
我又在博客上寫了一長段不知所云的話,寫完以后,我希望有人讀它,于是,我把我的博客地址發(fā)到了吧啦的信箱里。吧啦很快就給我回了信。她說:小耳朵好像不太快樂咧,要不,你來“算了”聽我唱歌吧。
“不行。”我說,“不過我今天下午會去河邊看書的。”
那天下午,我抱了一本書,坐在河邊的木椅子上裝模作樣地看。吧啦終于來了,她穿了有長長流蘇的裙子,背了玫瑰紅的小包,拖著夸張的步子走近,用明亮的眼睛瞪著我問:木子耳,你真的,真的想變成個壞姑娘?
我重重的傻不拉嘰地點頭。
吧啦的手啪啦打在我頭上。
“要死啦,”吧啦說,“成天亂想!”
我把頭抬起來,給她看我郁悶的表情。吧啦卻不看我,她把一只腿放到木椅子上,一只手叉到腰間,像個女英雄一樣說:“小耳朵,我有個決定!”
“什么?”
吧啦拍拍肚子說:“我以后要帶著我兒子去西藏,我最近看了一些關(guān)于西藏的記錄片,不要太有意思哦。”
我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吧啦卻又笑了,她說:“小耳朵,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
“恩?”
“等我兒子生出來,你給她做小干媽。所以你千萬不能變壞,要讓我兒子有一個好媽媽,這樣他才不會輸給別人!”
“吧啦你胡說八道什么呀!”我把她奮力一扯說,“你跟我走!”
“走哪里?”
“去醫(yī)院!”
“放開我!”
“不!”我說,“你必須去醫(yī)院,必須去!”
吧啦一把推開我,跌坐在木椅上,帶著微笑的神情對我說:“小耳朵,你聽好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想謀殺這個孩子,我依然要生下他來。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除非,我死!”
我被吧啦的微笑嚇住了,過了好半天,我才說:“吧啦,你這樣究竟是為了什么?”
吧啦把下巴擱在木椅上,慢悠悠地說:“你不會明白的,就像你永遠都成不了一個壞孩子。小耳朵,每個人的命運從生下來那天就注定了,你是一個好姑娘,就只能做一輩子的好姑娘,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下來。
吧啦從包里拿出紙巾來,輕柔地替我擦眼淚。“哭吧,哭吧,”她說,“雖然你哭起來很難看。”
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在旁邊鼓掌,有人用一種飛揚的語氣說道:“真是姐妹情深啊,有什么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哥哥替你們解決!”
是張漾。
吧啦一看到他,咧開嘴就笑了。
“老婆,我回來了。”張漾說,“他們說你在這里,我家都沒回就跑這里來了,你怎么獎勵我啊?”
吧啦把嘴嘟起來,腳尖踮得老高。張漾一把攬過她的腰去。
我嚇得落荒而逃,身后傳來吧啦夸張的笑聲。
那天我明白了一個事實,許弋是永遠都不會喜歡我的,因為吧啦有的那些,我笨笨拙拙,永遠都學(xué)不會。
(8)
寒假里,我沒有再出過門。
新學(xué)期開學(xué)的第一天,我在校門口遇到了許戈。他伸出長長的手臂攔住了我的去路。
有很多的女生在旁邊看著我。
我的臉變得通紅又通紅。
許弋說:“謝謝。”
“不用。”我的聲音細得像蚊子。
“你為什么要幫我,那天打電話的人是不是你?”許弋說。
我慌亂地抬起頭來。
“你是不是喜歡我?”許戈又問。
我大力地喘著氣,繞過他,飛快地跑進了教室。
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我要死了,我那一顆做過手術(shù)的小小的心臟,已經(jīng)不負重荷。我糊里糊涂了上了一周的課,周六的時候,許弋來了。開始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他,因為太困,我在教室里喝一杯速溶咖啡,舉起來的時候太急,幾滴咖啡滴到紅色的毛線圍巾上。我坐的座位是靠著窗,在我把視線放平以后,我看見許弋。他居然他對我伸出一只手指,勾動了一下。意思是叫我出去。我的心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抽動,下意識地丟下杯子就沖出了教室。
他不看我,走在我前面,我的腳步一會快一會慢有點像個傻子,我也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里。這是一個周六的下午,學(xué)校老師都去開一個亂七八糟的會議。本來的自習(xí)改成了放假,學(xué)校里人很少。該死的天又下雪了,黃昏就像是黑夜。他帶我穿過操場和實驗樓,雪片掉在他短短的頭發(fā)和寬闊的肩膀上,我的心里起起落落地疼。我只好把頭轉(zhuǎn)向一邊,然后我喊起來:“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呢?”
他突然停下來,然后轉(zhuǎn)過身。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腳睬進厚厚的雪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們那時是在學(xué)校后院的那條走道上。水房巨大的卷簾門閉合著,上面涂了藍色的油漆。旁邊的樓梯口空蕩蕩的,許弋就在這時候把我拖進那里。我有些驚恐,我們倆大概隔著兩米的距離,我靠墻站著,咬著下嘴唇就這樣盯著他。他穿著灰色的大衣,肩膀上落著冰晶和雪珠。前額的頭發(fā)有些濕。哦,許弋,曾經(jīng)是吧啦的許弋,天使一樣的臉蛋。他還是那樣帥的沒救。
我難過地蹲下身。看清圍巾上的咖啡滴,我伸出袖子把它擦去。
“我知道你喜歡我。”
“沒有。”
“那個天天給我寫信的人是你?”
“不是!”
“看著我。”
我不敢,我蹲在那里一點一點地發(fā)抖。
他拽起我的左胳膊一把拉起我,我嚇得輕聲尖叫起來。
“你別指望我喜歡你。”許弋說,“你不要再給我寫信了,那些無聊的信我再也不想看!我跟你說,你可以上當一次,不會再上當?shù)诙危 ?
“不是我。”我艱難的說,上帝做證,我真的沒有給他寫過信,除了那一封。
“你少裝出這幅純情的樣子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個吧啦是一伙的,你們沒玩夠是不是,沒玩夠我繼續(xù)陪你們玩!”
從來都沒有男生對我這么兇過,我甩不開他,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許弋看著我,他的樣子很憤怒,我以為他要打我了。我把眼睛閉起來,卻感到他被人猛地一把推開了。我睜開眼睛,看到尤他,尤他血紅著眼擋住許弋,粗聲粗氣地對我說:“你給我回教室去。”
許弋吃驚地看著他。
我一轉(zhuǎn)身走進雪里。地上好多的冰渣,我真怕它們灌進我的舊跑鞋,那樣多冷。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我的臉上冰冰涼,我把手從衣服下面伸進去在里面的口袋里掏我的紙巾。因為我穿的很厚所以很難掏,可是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它掏出來。我就這樣保持這個奇怪的姿勢大踏步穿過實驗樓和操場,往我的教室走去。誰也沒有追過來。我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可是我沒有回頭。
許弋對我的誤會讓我全身無力。讓我想起很久以后我聽到一首歌,里面唱:鴿子不要悲傷不要放棄你的希望,從此我要堅強就像陽光那么閃亮。讓我想起那時懵懂倔強的我,原來就像只鴿子一樣。我沒有勇氣折斷我的翅膀,卻也飛不到任何地方。
我坐回我的座位,有一些人看著我。他們一定看著我紅腫的眼睛,心懷叵測地猜測我和許弋的關(guān)系。
我盡量裝做若無其事地坐下,若無其事地拿出我的作業(yè)本。可是我又實在是無法做到若無其事。
我頂著世俗的眼光趴在課桌上盡情流淚的時候,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尤他和許弋正在操場上打得難解難分。
許弋指著我的背影問尤他:你跟她是什么關(guān)系?
尤他說:她是我妹妹,我警告你,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許弋哼了一聲:你妹妹?我告訴你,你妹妹是雙破鞋,她和吧啦狼狽為奸,是雙破鞋,破鞋!
尤他像頭獅子一樣地沖了上去。
(9)
黃昏的時候,許弋的媽媽,我的姨媽,還有我的媽媽,都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
媽媽出來以后,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李珥,你讓我失望。
這話讓我絕望。我想對她說不是這樣子的,事情根本不是她想像中那樣子的。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去解釋。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不擅于表達的孩子。
我看到尤他和許弋,他們都掛了彩,雖然到醫(yī)務(wù)室處理過了,但臉上的傷痕還是清晰可見。尤他低著頭走過我面前,還有許弋,他的表情帶著憤怒的憂郁。
他們都沒有理我。
我的心,疼,無可治愈。
雪還在下,沒完沒了,黃昏像黑夜。看樣子,春天,還要等一陣子才可以來。
他們問了我很多的問題,比如,怎么跟吧啦認識的,吧啦都跟我說過些什么,有沒有讓我去干什么壞事,我拼命地搖著頭,因為,每一個問題,都不是我想回答的問題。
我跟著媽媽走出學(xué)校,老師說,我可以不用上今天的晚自習(xí),她希望我媽媽能好好跟我聊一聊,溝通溝通,把我從失足的邊緣拉回現(xiàn)實。
這是她的原話,她當著我說給我媽媽聽的。
媽媽走在前面,還有我那總是唧唧喳喳的姨媽。我們剛走出校園,她就厲聲對我說:“李珥,你給我站住!”
我站住了。
她揪住我的衣服說:“你說說看,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還跟那些小太妹混在一起,簡直是太不像話了!”
“你不要罵她。”尤他過來給我解圍。
姨媽調(diào)轉(zhuǎn)了槍口:“我還要罵你呢,你也是,好好的跟人家打什么架,就要高考了,要是挨了處分,我看你怎么辦!”
我一抬頭,就看到了吧啦,吧啦今天一點兒也沒有化妝,她穿了一件很簡單的衣服。站在前面,用一種說不清的眼光看著我。
我們一行人經(jīng)過她的身旁,我不敢跟她打招呼,就在我恨死我自己的懦弱的時候,吧啦卻喊我了,她沒有喊我小耳朵,而是說:“李珥,你等一下。”
所有的人都站住了,警覺地看著她。
“事情我都知道了。”吧啦說,“我是來替你做證的,證明那些事情都跟你無關(guān)!有什么事,都算到我吧啦頭上。”
“你滾一邊去!”尤他惡狠狠地說。
“我就走。”吧啦冷冷地說,“只要李珥沒事。”
“她不會有事的,你離她遠點,她什么事都沒有!”
“尤他!”我大聲地喊,“你不許這樣跟吧啦說話!”
“為什么!”尤他說,“難道她害你害得還不夠慘?”
“因為吧啦是我的朋友!”我說,“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準你這么說她!絕不允許!”
尤他氣得后退了好幾步,媽媽和姨媽都張大了嘴巴。世界靜止了,我又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了,只看到吧啦,看到吧啦裂開嘴笑了。她的臉上煥發(fā)出一種炫目的光彩。她看著我,眼睛里的光亮明明白白。
然后,我聽到她輕聲說:“小耳朵,我真的沒有看錯人吶。”
(10)
后來的日子,并沒有我想像中過得艱難。爸爸媽媽都沒有再過多地責(zé)備我,反而比以前要更多地關(guān)心我。特別別是我在開學(xué)后的第一次月考中考了全班第二名后,那件事差不多就算是完全地過去了。
但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地知道,我還是跟以前很不一樣了。我忘不掉許弋,不管他對我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我都無法忘掉他在我年輕的心里留下的愛和傷痛。這一切,就如同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吧啦,忘不掉吧啦那綠色的眼影和她忽然一下咧開嘴笑起來的樣子。
雖然媽媽總是說:只要不再來往,就好。
我試圖讓媽媽明白,我說:媽媽,吧啦真的不是壞女孩。
媽媽嘆氣:你這么小,哪有什么社會經(jīng)驗,給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我只好不再說話了。
我常常傷心地想,我是那樣弱小的一個女孩子,我和吧啦是完全不一樣的。對不起吧啦,可是天地良心,我是真的把你當成朋友的。
我有很多天都沒有尤他說話,如果不是他的沖動,我想我不會被弄到一個如此尷尬的局面,或許我還是可以守著我十七歲不為人知的暗戀,獨自體會成長的歡樂與哀愁,而不是整日活在眾人津津樂道的眼光里坐立難安。
終于有個周未的晚上,尤他又到我家里來,一起來的還有姨媽,尤他的爸爸,媽媽做了一大桌的菜,他們在飯桌上聊到尤他的志愿。尤他有些討好地問我說:“李珥,你是喜歡交大還是北大呢?”
我不做聲。
媽媽輕聲說:“尤他問你呢?”
我冷冷地說:“我從來都不管別人的事。”
一屋子的人都尷尬起來。我看到尤他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我覺得很過癮。從前,我是那樣乖那樣乖的一個乖孩子,可是現(xiàn)在這樣子,我真的覺得很過癮。
吃過飯后,我進了自己的房間,尤他跟著走了進來。我頭也不回地說:“請你出去,我要做功課了。”
“李珥,我想跟你談?wù)劇!庇人f。
“可是,”我強調(diào)地說,“我不想,我壓根兒也不想。”
“你是我妹妹。”他堅持地說,“我不能不管,你明白嗎?”
我背對著他掉下淚來,我真怕他會看見,謝天謝地,他只是說完這句話,就轉(zhuǎn)過身出去了,我聽到門“嗒”地一聲關(guān)上的聲音,我跳起來,把門反鎖上了。
我知道他們會在外面議論我,我一面看書一面把右耳堵起來,這樣子,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去管了。
前一天還是漫天的雪,第二天,雪停了。
我知道,春天終于來了。
這一年的春天,陽光好像特別的明媚。柔和的金色從綠色的樹葉上流淌下來,花開無聲。周一是我最不喜歡的一天,還沒有休整好,所有的忙碌又要起頭,特沒勁。那天,我做完課間操,我獨自穿過操場想到小賣部去買速溶咖啡,一個陌生的男生擋住了我的去路。他有些慌張地問我:“你是不是李珥?”
“是。”我說。
“請你接一個電話。”他把手從褲袋里掏出來,手里捏著的是一個小靈通。
“誰的電話?”我說。
“你接吧。”男生把電話一下子塞到我手里,“打通了,你快接!”
我有些遲疑地把電話拿到耳邊,然后,我就聽到了吧啦的喘息聲,只是喘息聲,但我敢肯定,就是她。
我失聲叫出來:“吧啦!”
“小耳朵,是你嗎?”
“是我,吧啦。”我的心感到一種強大的莫名的不安,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真好。找到你了。”吧啦啞著嗓子說,“我一定要跟你說聲謝謝,謝謝你,謝謝你把雨傘借給我,謝謝你上一次救了我,謝謝你替我擦藥,謝謝你當眾承認你是我的朋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謝謝你……”
吧啦的聲音越來越弱,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耳朵又出了問題,就在我驚慌失措的時候,電話斷了,那邊傳來的是無情的嘟嘟聲。
男生把手伸過來,搶走了小靈通,轉(zhuǎn)身就跑。
我終于反應(yīng)過來,跟著就追了上去。我跑不過那個男生,只能眼見著他進了高三(1)的教室。但我毫不遲疑地跟著他跑了過去,上課的預(yù)備鈴已經(jīng)響起了,他們班所有的同學(xué)都開始蜂涌而進教室,他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已經(jīng)拿著教案站在門口。
我也站在門口。
有個多事的女生隔著窗戶問我:“你找誰?”
我不說話,我的眼睛正在滿教室地尋找那個男生的時候,一張紙條從里面?zhèn)髁顺鰜恚厦鎸懼喊衫苍卺t(yī)院里,她出事了。
她出事了。
吧啦,我沒有猜錯,她出事了。
我捏著紙條搖搖晃晃地往回走。走到操揚中央后,鈴聲又響了,我開始飛奔,但我并沒有去教室,而是一直朝著學(xué)校大門口跑去。
鐵門緊閉。
門衛(wèi)師傅看著我說:“上課了,你要去哪里?”
“我要出去。”我說。
“老師的批條呢?”
我把手里的紙條往他桌上一放。就在他拿起紙條來研究的時候,我猛地一把抽開了鐵門上的柵,謝天謝地,上面沒上鎖,我成功地跑了出去。
他也許在后面喊我,但我聽不見。
我著急的時候就是這樣,什么都聽不見。
我跑到了醫(yī)院,可我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吧啦。我借了別人的電話來打吧啦的手機,關(guān)機。我又跑去問值班的護士,有沒有一個叫吧啦的人住在這里,她查了半天后告訴我,沒有,沒有這個人。
我在醫(yī)院門廳墻邊靠住身子,咬緊下唇。我忽然想起這或許只是一場游戲,我只是被誰誰誰捉弄了而已。這個想法讓我的心里猛然一亮,像陰郁的房間忽然打進了一道燦爛的陽光,但我很快就又明白過來,事情肯定不會是這樣的,沒有人戲弄我,事情肯定是很糟很糟的。
我的直覺,從來就沒有騙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