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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濃縮為回憶的過去

1

司凌云接到李樂川打來的電話時,正在財經政法大學的圖書館里查資料,她合上書,走出來接聽。

“你回了嗎?”

“剛下飛機。聽說你被人挖墻腳撬走了男朋友,我怕你孤單,特地趕回來給你過生日,這誠意夠感天動地了吧?”

司凌云對他戲謔的口氣無可奈何,她早就知道,但凡壞事,總能不脛而走,她都懶得去探究這個消息怎么會傳到遠在倫敦的李樂川耳內。“謝謝你來拯救我的生活。”

“大恩不必言謝。”李樂川大笑,“晚上來阿風家的Forever酒吧,大家聚一聚,阿風說烤生日蛋糕給你吃。”

司凌云對過生日沒什么興趣,但李樂川是她的中學同學加多年好友,去英國已經四年,每次回國都來去匆匆,她很高興見他,更重要的是,她有充足的理由推掉另一個約會。她馬上打電話通知媽媽程玥,她晚上不回去吃飯了。

“我都已經在四季訂好了位置,我們好好吃一餐,給你過生日。”

司凌云心想,如果媽媽說的是都已經買好了菜準備親自下廚,她大概會感到愧疚,“今天就算了,我明天回家陪你吃飯、美容加購物,全套服務,絕不流露一點不耐煩。”

程玥追問著:“你約了誰?”

“阿樂。”

程玥好不失望,“你也該正經交個男朋友了。李樂川家境是很不錯,可他一直是沒上進心的二世祖,先玩搖滾,然后老大不小還跑去英國學什么導演,真的不適合你。”

“等我回來,你再一樣樣教導我該跟什么男人約會,跟什么男人結婚吧!”

“你爸爸那邊……”

她終于按捺不住,“媽,我已經做了讓步,不要得寸進尺要求我太多。”

程玥不為所動,“我給他打了電話,他答應在公司給你安排一個職位,你隨時可以去上班。”

“等我回來再說吧。”

司凌云掛了手機,繼續回去看書,到時間差不多了,先去食堂吃飯,再回寢室換衣服,出來坐出租車到了位于漢江市舊時租界區的Forever酒吧。

酒吧老板叫盧未風,朋友都叫他阿風。這所酒吧由西式風格的舊房子改建,原本是盧未風的家,在李樂川和他組樂隊的那些年,司凌云時常到這里看他們排練,跟他們一起聽音樂,在天臺上喝啤酒。樂隊于五年前解散,她最后一次到這里是送李樂川出國。三年前她偶爾路過,駐足看著這所熟悉的老房子經過整飭,門廊上掛出了酒吧招牌,說不清內心復雜的感覺,終于還是沒有進去。

酒吧內十分冷清,一樓只坐了零落的客人。司凌云順著窄窄的樓梯走上去,突然止住腳步,二樓傳來吉他的聲音,曲調激越,說不出名字,只覺得異常熟悉,仿佛有歌詞掙扎著要從她記憶深處某個角落斷續飄出,與音樂節拍相合,可是字句零亂,終究無法成歌。

她倚在樓梯扶手上,聽到一曲終了才走上去。

二樓空間低矮,燈光柔和,老式黑膠唱片機開始播放爵士樂,紅磚砌的四壁上掛著攀巖、徒步和越野車的放大照片,情調完全不同于司凌云以前熟悉的那個充滿居家氣氛的老房子。戴著黑框眼鏡、身材清瘦的盧未風跟她打招呼:“剛才正跟阿樂說你自從讀研后就進入了隱居狀態,我們幾乎看不到你了。”

“哪兒有你說得這么夸張,我只是出來玩得比較少了。”

長著一張白凈面孔、剃得锃亮的光頭反射著亮光的李樂川壞笑,摟著她的肩膀,口氣寵溺到肉麻地說:“寶貝兒,戀愛的時候你重色輕友我能理解,可聽琪琪說,你都跟男朋友分手兩個多月了,還悶在學校里就有些古怪了。有沒有心事想跟我說?我保證無條件借肩膀給你哭。”

司凌云早就習慣了這群朋友沒心沒肺的玩笑,知道他們一向沒把所謂失戀這件事看得嚴重,她也樂得擺出滿不在乎的姿態,作勢用頭靠了一下他肩膀,“不夠寬,靠著不舒服。”

旁邊站的琪琪大笑,她是個身材嬌小、衣著時髦的女孩子,頭發挑染成暗紅與金棕夾雜,十分醒目。她同樣與司凌云是中學同學,認識多年,撇嘴說道:“有什么可哭的?那樣乏味沒勁的男生,真不知道凌云看上他哪一點,居然跟他在一起快三年了,依我說早就該踢了他。”

司凌云橫她一眼,她乖覺地舉手投降,“好了好了,不提他了。”她轉而一手拎住司凌云的衣服,嘖嘖連聲,“瞧瞧,你要不要穿得這么土、這么保守啊?!”

司凌云只涂了點唇彩,穿的是這幾年穿習慣的T恤加牛仔褲,看著琪琪性感的單肩上衣,她笑道:“不能跟你比,我待在學校,跟不上你的時代了。”

“明天跟我去逛街血拼,只要半天時間,我保證馬上把你從土妞變回原樣。”

司凌云沒接這句話,環顧四周,差不多都是舊識,她一一打著招呼,當看到吧臺一側高凳上坐著的一個留著絡腮胡子、頭發短短的高個子男人時,不禁一怔。

李樂川拍了一下那個男人的肩膀,“凌云,不記得阿恒了嗎?我剛才看他這樣子也嚇了一跳,幾年不見,哥們兒走頹廢路線走得太徹底了。”

司凌云當然認出了這個穿著灰T恤和破舊牛仔褲的男人是曲恒,他的變化非常大,除了留起胡子外,他的皮膚曬成健康的古銅色,身材挺拔,看上去完全不再是過去那個蒼白瘦削、略顯頹廢的樣子。

好幾年前,李樂川和這間酒吧的老板盧未風、眼前的胡須男曲恒以及另外一個叫溫凱的英俊大男孩一道組了一支名叫深黑的地下搖滾樂隊,在本地唱得小有名氣。司凌云通過李樂川認識他們,經常看他們排練演出,和他們有非常不錯的交情。只是此刻曲恒神情淡漠,并無絲毫久別重逢的喜悅,她勉強一笑,“是啊,好久不見了。阿恒,你好。”

曲恒放下手里的吉他,面無表情地對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盧未風遞過一杯色彩濃艷的雞尾酒給司凌云,“嘗嘗我剛調的墨西哥日出。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生日快樂。”

司凌云樂得借機擺脫面對曲恒時這種說不出的不自在感覺,接過酒杯喝了一大口,“我要禮物,要蛋糕,一杯酒可不夠。”

盧未風示意服務生將蛋糕端上來,眾人手忙腳亂地點蠟燭、關燈,一邊唱生日歌,一邊囑咐她許愿。這種帶著童稚感的慶祝方式讓司凌云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愿意掃大家的興致,合上眼默想片刻,一時竟然想不出有什么愿望。她不想再拖下去,睜開眼睛,吹滅蠟燭,待室內燈光重新亮起時,隔著桌子站在她面前的卻是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進來的男人,他身材修長,穿著黑色襯衫,看面目應該是三十歲出頭,濃密的頭發中卻夾雜著大量銀色的發絲,與英挺的五官形成引人注目的對比,一雙深邃的眼睛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她如同活見鬼一樣呆住了。李樂川遞餐刀給她,她全無反應,他輕輕拍她一下,她看著一雙雙注視過來的眼睛,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你幫我切吧,阿樂,我……”恰好手機響起,她匆忙地說,“我接下電話。”

2

司凌云拿起手機,卻沒按接聽,她退出來,順著隱蔽角落的狹窄樓梯走上三樓,這里一半是盧未風的臥室兼書房,另外一半是一個拐角型的天臺。以前,她和李樂川、盧未風等朋友常上到這里來喝啤酒、聊天、彈琴。天臺基本保持著原樣,種了幾盆不用精心照料便長得蓬勃的植物,散亂擺著幾張舊藤椅。

四周高樓如林聳立,遠遠近近的燈光迷離閃爍,正值四月中旬,春天和煦的風軟軟地吹拂著,帶來復雜得不能一一辨識的城市氣息。從一個接著一個的重逢之中逃離出來,站在老城區舊住宅的這個小小天臺上,被周遭的紅塵包圍,仿佛置身于一座孤島。她撫一下面孔,熱辣辣地發燙,她深深吸氣,再慢慢呼出,努力讓心跳節奏恢復正常。

手機依舊響著,是她弟弟司凌峰從寄宿中學打來的:“姐,祝你十八歲生日快樂。”

“謝謝!不過你從我過了二十歲就開始這么祝福我,講了六年,也該換一套新嗑嘮嘮了。”

司凌峰嘿嘿笑了,“我這不是希望我漂亮的姐姐永葆青春嗎!尤其是今年,跟我一樣停在十八歲該有多好!”

“你好好享受當十八歲美少年的感覺吧。”她也笑,“我才不要停在那么傻兮兮的年齡里。”

司凌峰抗議道:“從小到大罵我傻,萬一有一天我真傻了,就是你強大的念力造成的。”

司凌云很樂意跟弟弟這樣不著邊際地閑扯,借以調節有些紊亂的心神,“怕了你了,你要真變傻了,媽還不得殺了我。”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周末回家時給你。今天有沒有安排節目慶祝生日?”

“現在跟阿樂他們一幫朋友在阿風的Forever喝酒呢,阿風訂了蛋糕給我,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正許愿唱生日歌切蛋糕呢。”

“許的什么愿?”

司凌云一想到十分鐘前從蛋糕上抬起頭睜開眼睛看到的那個男人,頓時心頭一堵,勉強笑道:“再乏味沒有了,下個月論文答辯過關,順利畢業。”

“這愿許得真沒趣!我還怕你今天會寂寞,有人陪就好,玩得開心點兒——”司凌峰拖長聲音壞笑,“記得別酒后亂性,安全第一哦。”

司凌云嗔道:“喂,你不過是快高中畢業的小屁孩而已,怎么葷的素的有的沒的什么都學到了?”

“跟我的同學比,我已經純潔得像嬰兒一樣。”

“嗯,我很清楚象牙塔是怎么回事。你的小女朋友也還好吧?”

司凌峰有點忸怩,“她昨天給我發過郵件。”

他的小女朋友其實是他的同學,大半年前全家移民加拿大,他也準備在今年高中畢業后去加拿大留學。司凌云笑著嘆氣,“唉,也只有你們這年紀,才有力氣談這么純潔遙遠的兩地戀愛。”

司凌峰頓了一下,聲音放低,“姐,謝謝你。”

他們姐弟之間雖然差了八歲,但向來親密,她理所當然地照顧他,他從來沒有這樣向她道謝,她心底一下有說不出來的酸楚,只得強打精神笑道:“說你是傻孩子,你又不樂意,何必跟我說這話?”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答應媽媽放棄讀博士,畢業后去爸爸公司工作的。”

“別胡說,小峰,我從小學一路讀到現在,早膩味了,本來就想離開學校。記住,我沒為你犧牲什么,你不許胡思亂想背包袱。”

電話那頭長久的悄無聲息,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只手搭在天臺欄桿上,低頭看著下面的街道,酒吧門口的燈光昏黃,光影交錯之間,行人談笑著,步履悠閑地走過,暗夜讓一切顯出幾分虛幻的色彩。

這時天臺入口那里傳來李樂川的聲音,“凌云,快下來,有禮物給你。”

“就來。”司凌云應了一聲,對著電話說,“小峰,我要下去了。”

“等一下,姐,你真的跟啟明哥分手了?”

“媽媽跟你說的嗎?她真無聊,跟你說這些干什么?”

司凌峰固執地追問:“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別提這事了,分分合合很平常。小峰,你還小,可能對感情這件事還有很多想象。我不是教你不要把感情當回事,不過,真沒必要看得太嚴重,生活中更重要的事多得是。”

“比如——”

司凌云一時竟然想不出來拿什么舉例才好,只得笑,“咦,你這傻小孩今天特意來跟我抬杠嗎?”

“沒有啦,姐。”

“好了好了,我下去了,再見。”

“再見。”

司凌云放下手機,回到二樓。和酒吧內安靜的氣氛不搭調的是一些人在高談闊論,一些人在擲骰子,大呼小叫得不亦樂乎。

琪琪回頭揚聲跟她打招呼:“凌云,沒等切完蛋糕你就失蹤了,躲哪兒去了?”

“我在外面接電話。”司凌云只得走過去,“琪琪,真受不了你,到哪兒都這么鬧騰,我估計最多再過三十分鐘,阿風就要趕你們走了。”

琪琪一邊大力搖著骰盅,一邊乜斜她一眼,“搞不懂阿樂為什么要選這種老男人喝悶酒的地方給你過生日,無聊死了,他要趕我們正好,我們可以換個地方玩。”

不等司凌云回答,她揭開骰盅,定睛一看,嬌笑著搖身邊那個穿著黑色襯衫的修長男人的胳膊,“傅軼則,該你喝一滿杯了。”

那個叫傅軼則的男人隨手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司凌云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注視著他,他帶著棱角的下巴下面,喉結隨著吞咽上下移動,再往下是敞開的襯衫領口露出一點鎖骨。她正要移開目光,然而他已經放下酒杯,捕捉到她的視線,深邃的眼睛一瞇,嘴角微微勾起,“司小姐要不要一起來玩?”

“咦,你們認識嗎?”

他仍然看著司凌云,“是啊,我們認識很久了。”

對這種明顯的若有所指,司凌云此時已經能保持鎮定了,她余光一瞟,留意到琪琪一下流露出的研究神情,也笑了,“阿樂叫我呢,你們玩吧。”

司凌云走到吧臺邊,曲恒馬上起身走開,給她讓出位置,獨自坐到另一個角落。這當然是一個毫不掩飾的疏離姿態,但他一向特立獨行,并不合群,旁人也不以為意,司凌云更是只能選擇忽略,她接過李樂川遞過來的酒,“我的禮物呢?”

李樂川拿出一條Burberry的格子圍巾,用獻哈達的姿勢捧到她面前,她不屑地“嘁”了一聲,“我才說了小峰,你居然比他更省事,次次從英國回來都買一打這個牌子的圍巾,手信、生日禮物全是它,孝敬你媽、泡妞加送朋友,見人發一條,這已經是我收到的第三條了。”

“心意比較重要嘛。”李樂川哈哈大笑,抖開圍巾替她嚴嚴實實繞脖子圍上,歪著頭端詳她,“很襯你啊。”

司凌云一把將圍巾扯下來,“謝謝!你看看現在的溫度吧。我會收好的,時不時睹物思人,銘記你的心意。”

盧未風笑著搖頭,他當然也收到過李樂川送的圍巾,“凌云,去年你不是跟我說打算繼續讀法學博士嗎,怎么沒去考試?”

“我媽不同意。”

李樂川詫異,“你什么時候這么介意她的看法?”

司凌云澀然一笑,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枉擔了一個叛逆自我的姿態而已,回想一下,其實很多選擇都沒能逃過媽媽的影響。

李樂川多少了解她的家事,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讀博士也好,小心讀成滅絕師太,沒人敢要你。”

司凌云不愿意多談這個話題,“哎,琪琪旁邊坐的那人是你朋友嗎?”

李樂川搖搖頭,盧未風說:“你是說那位傅先生嗎?一個月前,他被我一個朋友帶來,最近偶爾過來喝上一杯。有時我們會聊聊音樂跟紅酒,他的見識很廣,品位不錯,是個很風趣的人。”

“琪琪那丫頭,真是一如既往的豪放,跟誰都能馬上搭訕混熟。”李樂川并不喜歡琪琪,但琪琪除了跟司凌云一樣是他的中學同學以外,同時還是他大嫂的表妹,有這種曲折的親戚關系,他多少能容忍她的愛鬧愛瘋。他瞟了一眼她,回頭看著司凌云,“你認識這人嗎?”

“幾年前見過。”這個夜晚大概已經不可能更混亂了,司凌云心想。“不如我們換個地方吧,再吵下去,阿風的老顧客該抗議了。”

盡管盧未風說沒關系,李樂川還是站了起來,征求大家的意見要不要換地方,琪琪一聲歡呼,馬上跳起身,“我們去藍色天空。”

其他幾個人也點頭同意,紛紛起身,只有傅軼則坐在原處沒有說話,琪琪俯身相邀,“嗨,你也一起去嘛,那邊比這里有趣得多。”

傅軼則微微一笑,“司小姐不介意我這個不速之客吧?”

司凌云并不看他,挽住李樂川的胳膊,“歡迎之至。”

李樂川轉頭去招呼坐在角落的曲恒,司凌云原本以為他會斷然謝絕,沒想到他站了起來,誰也不看,很干脆地說:“好,我騎摩托車先過去。”

他們一行十來個人離開Forever,浩浩蕩蕩到了藍色天空,琪琪一路上都忙著不停打電話叫她的其他朋友過來,李樂川剛要制止,司凌云馬上表示,人越多越熱鬧。不多時,酒吧便又聚集了十多個人,其中不乏司凌云與李樂川的舊識,大家打招呼跳舞喝酒,一時之間氣氛十分熱烈。

司凌云滿意地看到,傅軼則被琪琪拖走了。她發現,在遠離舊時的朋友,過了近三年安靜的校園生活后,如今重新面對燈紅酒綠,她沒辦法再跟過去一樣投入了。人太多,味道太復雜,音樂太吵,燈光太晃眼,而她心中充塞的想法太多……她想,哪怕她只比琪琪大一歲,也沒法像琪琪那樣永不疲倦樂在其中,一進夜店便如魚得水,可以一直玩到放空的地步——一念及此,她的嘴角掛了一個苦笑。

“在想什么?”李樂川附在她耳邊問她,“表情這么哲學。”

“阿樂,我覺得我老了。”

“女人過個生日不感嘆一下時光無情簡直就對不起自己。放心吧,寶貝兒,你離老還遠著呢。”李樂川一本正經地打量她,“除了——”

“除了什么?話說一半留一半最討厭了。”

“除了你的眼神以外,你現在看人比以前冷漠。”

“謝謝你提醒我。”司凌云更加沮喪,“這一點我的前男友也指出來了。”

“男友加上‘前’字就該丟到垃圾箱里去,別為他破壞心情。”

司凌云借著酒意喃喃地說:“我沒法心情好。我二十六歲了,阿樂,一事無成不說,沒有一段感情是成功的。”

李樂川嘿嘿樂了,“這好像也是在說我,不枉我們從小同病相憐。要不我犧牲一下,講我這三年的悲慘情史給你聽吧,保證你聽了之后會覺得失戀這事也可以來得非常喜感。”

司凌云拿他沒辦法,搖頭嘆氣,“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享樂主義者,一點兒沒變。”

李樂川摟一摟她的肩,“別想太多了,活在當下,小云,既然沒有別的選擇,不如享受現在,別浪費生命。”

“我們能永遠這樣嗎?我是說,只享受樂趣,把那些痛苦的事丟到一邊不理。”

李樂川正視著她,詫異地問:“你該不是真的在為失戀的事難過吧?”

她無可奈何地笑了,“有什么可難過的?沒事,可能就是有點兒喝多了。”

李樂川被人拖去跳舞,司凌云懶洋洋地靠吧臺站著,對著立柱上鑲嵌的鏡子整理微微有些凌亂的深棕色短發。從小到大,她再怎么跟母親鬧意見,都感謝是母親而不是父親遺傳了長相給她。她有一張標致的雪白面孔,漆黑的眉毛形狀完美得根本無須再修飾,深刻的雙眼皮,挺直而小巧的鼻子,用挑剔的眼光看,她也是挺漂亮的。

可是她的眼睛卻無精打采,甚至不及成天熬夜、生活沒有規律的琪琪有光彩。想起李樂川剛才的評語,她有些恍惚。這時,一只手端了杯紅酒遞到她面前,她先看握著酒杯的修長手指,再慢慢抬頭,傅軼則正在極近的距離內看著她,眼神在閃爍的燈光的映襯下變幻不定。

她不接,他也并不介意,將酒杯放在吧臺上,身體傾向她,湊到她耳邊,“凌云,生日快樂。”

在這樣嘈雜的環境里,要想交談就必須用耳語的姿勢,他的動作并不突兀,卻含著隱約的誘惑和說不出來的侵略氣息。他的面孔英挺,神采飛揚,夾了銀絲的頭發反而為他添了幾分說不出來的成熟韻味,古龍水混雜男人特有的味道一下充滿了她的嗅覺,溫熱的呼吸掃到她的耳垂,她需要努力克制,才抑制得住向后退縮的沖動。

“謝謝。”

“不問我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嗎?”

司凌云抬頭正要說話,卻看到曲恒正站在不遠處,她看不清他絡腮胡子下的表情,卻可以想見他唇邊肯定掛了一個略帶譏諷的笑。她收回視線,也笑了,緩緩搖頭,“一個人什么時候出現、什么時候消失,是不需要理由的。”

傅軼則的嘴唇已經看似不經意地貼上了她的頭發,“可是你的身體繃得很緊,似乎如臨大敵,非常緊張。”

司凌云驀地站起身,“傅先生,請你自重。”

她頭也不回地走開,加入跳舞的人群之中。

3

跟以前一樣,李樂川喝高以后便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話癆,他坐在酒吧二樓休息區的沙發上,滔滔不絕地對曲恒與司凌云講著他寫的一個電影劇本,曲恒面無表情,司凌云則聽得斷斷續續,完全理不清他要講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她看看時間,不得不打斷他,“明天一起吃飯吧,我要先走一步了。”

“現在還早啊。”

“研究生宿舍樓零點到六點關閉大門,再不回去就進不去了。”

“索性今晚別回去了。你都快畢業了,誰還管得那么嚴格?”

她搖頭,站起來拍拍他的肩,“我今天又老了一歲,熬不了夜,改天一起吃飯吧。”

“讓曲恒送你回去,他好像是這里唯一沒有喝高的。”

司凌云連忙說:“不必了,我叫出租車很方便。”

曲恒并不看她,淡淡地說:“我騎的摩托車,的確不大方便。”

司凌云步履有些搖晃地走出酒吧,招呼保安幫她叫出租車過來,沒想到身后一對男女一把撥開她,嬉笑著搶先上了車,她被推得險些失去平穩,幸好一只手伸過來扶住了她。

出租車發動開走,她氣得破口大罵道:“他媽的,你們這么搶,趕著去投胎啊。”

“公共場合,女孩子講這種話太難聽了。”一句冷冷的批評從她身后傳來。

她回頭一看,扶住她的人是傅軼則,他筆直地站著,與曲恒一樣,他似乎也保持著完全的清醒。

她觸電般甩脫他的手,“關你什么事?”

“那個曲恒,不是你男朋友嗎?他怎么不送你?”

她不耐煩地重復道:“關你什么事?”

他聳聳肩,“好,不關我事。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坐出租車。”

他挑起一道眉毛,好笑地看著她,“久別重逢,就算不驚喜,也可以親切一點嘛,何必這么躲著我?”

她厭倦他這個理直氣壯的挑釁,但她在喧鬧的酒吧里待了太長時間,酒意上涌,身體慵懶飄浮,已經沒心情提起精神冷嘲熱諷了,“你倒是一如既往自戀。不過很遺憾,我既沒期待過你重新出現,也沒理由特意躲你。”

“大家都沒變,你也是直截了當得一如既往。”

“你要聽客氣話嗎?其實我可以換一個社交的口氣:傅先生,你好;傅先生,再見。”

“很高興你長大成熟,多少肯敷衍人了,不過成熟的女人肯定不會喝得醉醺醺后非要一個人去坐出租車的。”

她被噎住,他和顏悅色地說:“送喝高的人回家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事,我也不是總有日行一善的興致。預先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吐在我車里,不然我說不定會半路把你丟下去。”

她氣得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不過他也不等她再說什么,拖著她走到停車位那邊,打開一輛大眾旅行車的前座車門,托著她的手肘微一用力,她身不由己地坐了進去。

傅軼則發動車子,司凌云突然起了一個孩子氣的念頭,她只恨自己這幾年在喝酒方面非常節制,并沒有醉到想吐的地步,不然就可以直接吐到他身上,理直氣壯地弄出一片狼藉,算是出一口濁氣。

車開出好一會兒,她平靜下來才注意到,傅軼則根本沒問,就直接將車開往她就讀的財經政法大學。她決定,她也不用費事多問什么,好在他一路沒有再說話,直接將她送到了學生公寓樓下。

她簡單說聲謝謝便下了車,匆匆往宿舍大門走去,然而又馬上站住。昏暗的燈光下,一對男女正壓低聲音爭吵著,擋住了她的去路,他們同時看見了她,一下停了下來。

“借過。”

那男人拉了女孩子一把,可是那女孩子甩開他的手,沒有任何閃開的意思。

樓上已經有人探頭出來看熱鬧了,司凌云捂嘴打了個哈欠,“二位不會是特地等在這里給我唱生日歌的吧?要唱的話趕緊開始,我想回去睡覺了。”

那女孩子定定看著她,眼神怨毒,一字一句地說:“別得意,司凌云,你以為你看到笑話了嗎?照我看,誰是笑話可真說不定。”

“照目前的情形看,我們都已經是冷笑話了。”司凌云抬頭掃了一眼上面,窗口那些面孔縮回去了一些,還有一些人則毫不客氣地停在原處,“你們兩個人愿意給別人提供免費娛樂沒關系,請不要再拉扯上我。”

“倩如——”那女孩子剛要開口,男人叫她的名字喝止了她,轉頭看著司凌云,“我們沒有來挑釁你的意思,我們這就走。凌云,生日快樂。”

他的聲音沙啞,神情頹喪,司凌云的心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下,然而那女孩子先她一步做出反應,“韓啟明,她生日關你什么事?你都看到了,自然有男人跟她慶祝到深夜,有好車送她回來,你有什么必要自作多情?”

司凌云心中那一點隱約的柔軟之意頓時消散了,她并不看那個女孩子,盯著面前這個斯文的男人,笑盈盈地說:“謝謝你,啟明。去年我過生日,你存了兩個月薪水給我買了一條手鏈,我很喜歡。今年有沒有禮物給我?”

那女孩子怒不可遏,壓低聲音,“你真不要臉……”

“是嗎?”司凌云聳聳肩,“不過,我以為跟別人的男朋友上床更不要臉一些。”

“現在他是我男朋友,請你以后離我男朋友遠一點兒。”

“玩不起的游戲,就別玩;自己做不到的事,也不用要求別人做到。”

“你別妄想了,啟明說你根本就是性冷感,他對你沒興趣。”

司凌云心底的怒意騰地升起來,臉上卻還維持著笑意,“你是認真在挑釁我嗎?那好,我從來沒有睡過別人的男朋友,不介意拿韓啟明來試一下。”

“夠了——”韓啟明低喝一聲,咬緊牙避開她的視線,再度拉那女孩子的胳膊,這次她沒有抗拒,任由他拖著走了。

司凌云看著他們的背影,臉上仍然掛著笑,心底的悲哀卻涌了上來,濃重沉悶,讓她幾乎有窒息的感覺。她呆呆站著,直到傅軼則走到她的面前,這才回過神來。

“你怎么還沒走?”

“本來我只打算抽支煙,看看晚歸的女學生。”他輕輕一笑,“幸好沒走,不然錯過這場戲未免太可惜了。”

她沒有力氣發作,轉身準備進宿舍,他卻抓住了她的胳膊,直視著她的眼睛,聲音輕而柔和,“我帶你出去轉轉。”

她眼里已經含滿了淚水,正努力撐著不流出來。

“從樓上樓下熱心觀眾的表情來看,你的人緣可不怎么好。照你的脾氣,一定不肯讓別人看笑話的,所以別在這里哭。”他攏住她,那是一個小心呵護的姿勢,聲音溫柔地說,“走吧。”

他的話擊中了她的軟肋,她當然不想在一道道視線下哭,更不想接受旁人審視的目光、旁敲側擊的打探,她一聲不響地跟著他上了車。

“我們去……”

司凌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對不起,我不會跟你去兜風、喝酒,靠你肩膀上哭、訴苦、談心……更不會跟你上床的。麻煩你送我去濱江路176號濱江花園,謝謝。”

傅軼則哈哈大笑,“你認定我留下來就是想利用你的脆弱時刻跟你重溫舊夢嗎?”

“不然呢——”司凌云疲憊地說,“我沒記錯的話,你可是并不屑于隱瞞目的冒充什么善良的好男人。”

他拐上左轉車道,在紅燈前停下,一只胳膊漫不經心地擱到打開的車窗上,“真遺憾,看來我大概已經被你劃到不可以再碰的那一類人的名單里面去了。”

她知道左轉便確實是開上了她報的住址方向,略微放心,靠到椅背上,“我一向不費事保留名單,更不會把刪除的人留著排位置。”

“你這一點也跟過去一樣,還是無論如何也要硬撐著不肯示弱,我喜歡。”

司凌云暗暗一驚,毫不客氣地說:“五年不見,你跟過去倒是有些不一樣了,頭發白了不少還是其次,最要命的是有了中年人氣質,話多了很多。”

傅軼則根本不以為忤,再度大笑,“這么說你注意到我的頭發了。嗯,很合理,你以前就特別喜歡把手指插到我頭發里。我也記得你留一頭長發的樣子,飛揚起來既狂野又性感,你的前男友居然會跟他的現女友說你冷感,真是錯得離譜……”

“閉嘴!”司凌云忍無可忍地打斷他。

“好吧,不說這些了。不過我有一個疑問,剛才你本來伶牙俐齒,把那兩個人逼得很尷尬、很狼狽,差不多說得上大獲全勝了,怎么又突然露出那么難過的表情?”

“你觀察得這么仔細干什么?”

“看戲嘛,我向來投入。”

司凌云木著一張臉看著前方,她并不是賭氣不理,只是根本無法給出回答。

原因太多太復雜了,從在酒吧碰到曲恒開始,這個夜晚便已經開始變得詭異。傅軼則的突然出現,再加上韓啟明帶著葛倩如擋住去路,已經過去的生活突然如此密集混亂地濃縮到了今天,她該從哪里說起呢?

然而傅軼則并不打算放過她,繼續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那個不敢正視你的可憐男人應該是你的追求者之一吧,他完全不像是你會喜歡的類型,只要他還愛著你,大概就永遠得由著你嘲弄他,甚至是當著他現任女朋友的面。”

“謝謝你對我行為的尖銳評論。”司凌云冷冷地說,“不過我沒義務講故事來滿足你的好奇心。”

傅軼則笑了,“對于一個很高興跟你重逢、急著跟你敘舊的人來講,你表現得太冷漠了。我承認我對你還有不少好奇,不過算了,以后有的是時間。看樣子你今天的生日過得并不痛快,這樣吧,你可以向我要求一件禮物,看能不能讓你心情好起來。”

她微帶嘲諷地問:“任何事情?”

他篤定地說:“任何事情。”

一個埋藏已久的問題幾乎不受控制地涌動到了嘴邊,她想,這大概是她最接近某個答案的時刻,但她說出口來的卻是:“好,我要求的禮物就是請你在將我送到目的地之前保持沉默。”

傅軼則大笑,“你不知道你浪費了什么機會。”

“跟空白支票一樣的機會,意味著要付出什么代價也是未知的。所以,謝謝,不用了。”

“如你所愿。”

接下來傅軼則果然再沒說什么。

到了濱江花園后,司凌云跳下車,這一次她連再見也沒說,徑直向里面走去。

這里是臨江鬧中取靜的豪宅區,一棟棟板式高樓錯落有致,園林綠化優美,司凌云刷門禁卡進了自己家住的單元,乘電梯到12樓。她不想驚動媽媽,取出鑰匙開門,隨手按亮玄關燈,開鞋柜取拖鞋,卻一下定住,只見鞋柜前赫然擺放著一雙男式皮鞋。

她嘆了一口氣,心想,明明已經過了午夜,生日成為過去,可這倒霉的一天卻好像仍未結束。想到有男人留宿在離婚的媽媽這里,她頓時不愿意待下去了,關上鞋柜的門便要走。

客廳的燈亮了,她媽媽程玥走出來,黑色真絲睡衣襯得皮膚分外白皙,她皺著眉頭看著她,“怎么突然回來了?”

“宿舍關了門,要是不方便,我去住酒店好了。”

程玥瞪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那鞋子是你爸爸的,他睡著了,你也趕緊去睡吧,別吵他。”

這個答案并沒讓司凌云好受多少。她父母已經離婚多年,她父親更已經再婚,她的異母弟弟都十多歲了。不過司霄漢似乎把程玥這里當成了行宮,以前來看她們,留宿得十分坦然,只是這幾年行蹤相對稀少了很多。司凌云知道程玥根本不在乎她怎么看這件事,她也沒心情說什么,換了拖鞋便打算回自己臥室,程玥叫住她:“明天早點起床,陪你爸爸吃早餐,順便談一下你工作的事。”

果然是一個沒完沒了的長夜——司凌云沒有搭腔,回了自己臥室。

4

第二天,司凌云被媽媽叫醒。她看看時間,呻吟一聲,“才六點半,我難得回來,不用這樣折磨我吧。”

“你爸每天六點半起床,你必須十分鐘以內梳洗好出來吃早餐,不然你得專門去他公司跟他談,你覺得哪一樣更方便?”

司凌云嘆了一口氣,坐起身來,一眼看到程玥從衣柜取出搭在床尾的那套衣服,立刻煩躁了,“我多大了,還逼我穿這種少女裝?”

“平時我不管你,今天是穿給你爸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口味就這么土氣,喜歡你的打扮走甜美路線。”

“要不要給我綁馬尾戴公主發箍,要不要我穿白紗裙、芭蕾鞋扮Lolita?”司凌云一把掀去那套衣服,壓低聲音說,“媽媽,你迎合他的審美,到四十多歲還穿粉色系帶蕾絲的衣服是你的事。我是他女兒,不是必須取悅他、幫你把他留在身邊的女人。”

程玥的臉一下發白了,抿緊嘴唇瞪著她。她也不再說什么,翻身下床,去了浴室。

司凌云去餐廳時,穿的是白色T恤配牛仔褲,她跟穿著襯衫坐在那里的父親司霄漢打招呼。

“爸,你早。”

司霄漢個子不高,身材發福,略微有些謝頂,相貌平常,非常不起眼,但精神健旺,自有一股長期處于支配指揮位置形成的傲慢與威嚴氣度,在六十六歲的年紀,并沒有絲毫老態。他打量一下女兒,笑了,“你留長頭發多好看,怎么偏要染成這種顏色,還剪這么短?”

司凌云懶得去提醒他,她已經將頭發剪短幾年時間了,只笑了一笑,“時尚嘛!不過據說今年又要開始流行黑發了,等幾時有空我去染回來。”

“瞎折騰。”司霄漢畢竟是寵愛這個漂亮女兒的,下了一個沒有責備意味的評論,便沒再說什么。

程玥放下心來,端出豆漿和小籠包放到女兒面前,“你爸記得昨天是你生日,特意過來,說有禮物要給你,神神秘秘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司凌云笑著看向父親,“爸,什么禮物?”

司霄漢起身,去西裝口袋里摸出一串車鑰匙,遞到了司凌云面前。如果剛才的熱切是配合媽媽做出來的,司凌云現在真的有些吃驚了,她下意識地看看程玥,程玥顯得比她還要詫異,雙手合在胸前,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勝驚喜的樣子,司霄漢顯然很高興看到她們的這個反應。

“紅色的甲殼蟲,應該很適合女孩子開,停在地下車庫里,既是生日禮物,也祝賀你馬上拿到碩士學位畢業。加上你大哥拿的MBA,現在我們家里已經有兩個碩士了,哈哈。”

司凌云不能不動容了,接過鑰匙,“謝謝爸爸。”

“我跟你媽談過了,你媽媽的考慮是對的,女孩子成家生孩子之前是應該有一個正當工作,你有沒有什么具體打算?”

她瞟了一眼媽媽,“也許跟同學一樣,找間律師事務所先應聘當助理,然后參加司法考試,爭取成為律師。”

“當律師也不是不好,不過用不著去那些小律師所混,頂峰一樣需要法務,我已經交代給了張阿姨,讓她在公司安排一個合適的職位給你。我今天出差,你上午直接去她辦公室吧。”

他說的張阿姨,是他現在的妻子張黎黎,在他一手創辦的頂峰集團里做副總,主管財務、人事與后勤。司凌云再度與程玥交換目光,程玥對在她面前提到張黎黎毫無反應,只是緊盯著女兒,眼睛里不由自主帶上了懇求的意味。司霄漢這根本不是商量的語氣讓司凌云本能地反感,可是她看看妝容無懈可擊、神情緊張的母親,心卻不由自主地軟了,避開視線。

“好。”

司霄漢很滿意女兒這個難得的乖順姿態,又順口問起司凌峰的學習情況,程玥絮絮地夸獎著兒子,并提議找時間一起吃飯,司霄漢則說要看時間安排。

這場景很像尋常和美人家的尋常早晨,然而司凌云清楚地知道,眼前一切只是一個反常的假象。從嚴格意義上講,這個家根本不是她父親該坦然停留過夜的地方,她媽媽的身份是一個前妻,而她是她父親眾多兒女中的一個。如果不是程玥提前打電話談及她,忙碌的司霄漢大概不可能記得昨天是她生日,更別提去買禮物了。

司凌云早就接受了現實,當初沒有特別難過,當然現在更不會感傷,她只能把突然低落的情緒歸結到昨晚的延續。可是車鑰匙擺在面前,既然已經做出決定,她便不愿意再去犯別扭,更不打算說什么掃興的話。

司霄漢的司機已經到了樓下,打電話上來,司凌云送父親出門,他突然囑咐她,“小云,對張阿姨要有禮貌。”

司凌云撲哧笑了,“爸,我什么時候沒禮貌來著?”

“你這壞脾氣,我還不知道嗎?”

“那是以前孩子氣發作的時候嘛,不算數,我現在可是馬上要工作的成年人了。”

司凌云難得在父親面前撒一回嬌,司霄漢果然十分喜歡,呵呵笑了,摸摸她的頭發,滿意地走了。

司凌云關上房門,回頭看著她媽媽程玥,再看看手里的車鑰匙,她還是頭一次收到如此貴重的禮物,哪怕來自有錢的父親。她的心情十分矛盾,而程玥當然比女兒更有理由心情復雜。

程玥是司霄漢的第二任妻子,他在結束上一段持續了十四年的婚姻的第二天,頂著非議娶了她,那一年,他四十歲,她二十一歲。婚后四個月,司凌云便出生了,而司霄漢當時已經有一個十二歲的兒子。

司霄漢的風流史并沒有在年輕貌美的舞蹈演員程玥那里終結,司凌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父母之間有問題。在司凌云八歲時,程玥去香港生下了司凌峰,她的這個努力,也不過使他們的婚姻多延續了幾年,到司凌云十三歲、司凌峰五歲時,程玥與司霄漢正式協議離婚了。

那時司霄漢年滿五十三歲,他以一如既往的迅猛速度馬上第三次結婚,這次的妻子是他的前任秘書,小他整整二十歲的張黎黎。他的公司已經做大,更加不把別人的議論放在眼里。就在同一年,張黎黎專程去美國為他生下了他的第三個兒子司震寰。

程玥嫁給司霄漢時,他只是一個草根出身的商人,從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做起,抓住改革開放里的每一個機遇慢慢發達起來,稱得上有錢,出手大方,但遠沒有達到大富大貴的地步。

到兩人離婚時,她從精明強悍的丈夫那里分到了一套房子、一輛車,再加一筆在當年算得上數目可觀的現金,當然,他定期打錢到她的賬戶,負責司凌云、司凌峰姐弟的生活費、教育費,從不拖延。

程玥還來不及想好將來的路,就發現司霄漢的生意開始以讓她瞠目的速度發展起來,小小的貿易公司變成了頂峰集團,業務涵蓋地產、物流、貿易,他的名字時不時見諸報端,今年甚至被某財經雜志排到本省富豪榜前幾名,那個量化的數字讓她當初分得的那筆錢顯得少得可憐。

但是,她再怎么不平,他的巨大財富都已經與她完全沒有關系了。

5

程玥的神情松弛下來,踢掉帶有羽毛裝飾的高跟拖鞋,坐到沙發上,將腿蜷到身下。她今年四十七歲,一直堅持每天練舞保持完美的體態,一絲不茍地做各種皮膚護理。司凌云客觀地評價,以媽媽目前的身材容貌,完全可以輕易瞞去十歲年齡,這個慵懶的姿勢看上去仍然帶著性感。

“你達到目的了,開心了吧?”

程玥微微一笑,“沒錯,我很開心,你也別不開心了,畢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收到將近三十萬的車子當生日禮物。”

程玥越是好整以暇,司凌云越是惱怒,“我早說過,我根本不想去他的公司上班,你這么逼我有意思嗎?”

“你去應聘,接受別人的指揮,當個朝九晚五的小白領就有意思嗎?”

“我只想過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有沒有意思,由我自己判斷。”

程玥凝視著女兒,放緩語氣,“別跟我賭氣,小云。沒錯,你爸算是疼你,可他到現在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他的大兒子早就進了公司,一路做到地產公司總經理這個級別,又是長子,鐵定能爭取到足夠的利益。那個小的更不用說,老來得子,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應該是他最疼的,算來算去,只有你跟小峰最危險。你是女孩子,以他的老腦筋,將來給你一筆嫁妝,讓你風光出嫁就算對得住你了。小峰現在還只十八歲,你又堅持要送他出國讀書,等學成回來再加入他公司也是幾年以后的事。他的公司現在是發展的關鍵時期,甚至有可能上市,你再由著性子置身事外,到時候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從我讀高中起,你就開始跟我念這一套經,我早聽膩了,我不在乎他的錢。”

程玥笑了,“你昨天滿二十六歲,不是高中生了,別再這么孩子氣好不好?真正有錢的人才有資格講不在乎錢這種話,也許我最大的錯誤就是從小到大沒讓你吃過任何沒錢的苦。”

“那你干嗎不讓我去吃下這個苦再回頭求你?”

程玥一下站了起來,光著腳走到女兒面前,拿起她握著車鑰匙的手,“不,小云,你再怎么跟我對著來,我也沒打算讓你去吃苦。苦我吃過,相信我,并不值得特意去體驗。更何況你這脾氣,再后悔也不會回頭求我。我生下你和小峰,就希望你們和你父親其他的孩子一樣,過最好的生活。別的不說,他開的車價格超過五百萬,張黎黎開的車將近兩百萬,他們住的是本市最高檔的別墅,可以去全世界任何地方度假,他們的小兒子在美國出生。我是前妻,那些沒有我的份兒,行,我都認了,但你父親所有的一切,你和你弟弟都應該有份。你的朋友琪琪早早開的就是寶馬Z4,難道你父親送一輛不到三十萬的車子你就滿足了?”

司凌云看看她,再看看手里的車鑰匙,一時無語。

“你說你想過你選擇的生活,其實你已經過了。從十五六歲起跟玩樂隊的男生在一起瘋,大學讀你選的專業,畢業后,不聽我的話去爸爸公司,非要去讀研,跟一個沒前途、沒家境的男生談了快三年沒結果的戀愛,最后還被他背叛,這么長的青春叛逆期還不夠嗎?”

司凌云被戳到痛處,手往回一縮,可是程玥將她握得更緊了。

“你已經比一般人享受了多得多的選擇。不過女孩子并沒有太多青春可以揮霍,你父親的公司也不一定總有空位置等著你。”程玥凝視著她的眼睛,“小云,我離婚后沒有再嫁人,努力和你爸爸維持良好的關系,一點一點替你們爭取利益,讓他不至于完全把你們姐弟倆丟到腦后。可是我只能做到這一步,接下來,必須看你的。”

司凌云苦笑,“別搞得這么戲劇化,媽媽,也別拼命煽情,我們正常交談行不行?”

程玥也笑,松開她的手,“我還真不敢指望感動你,你這孩子從小就比你弟弟心硬得多。”

“你要這么握著他的手對他講這么一番話,叫他跳火坑,他也會去。所以我答應不讀博,換你同意送他出國念書,不然他的人生就一直被你控制了。”

“你一向把我想得這么邪惡。”

“你不邪惡,可是你確實有控制欲。”司凌云毫不客氣地說。

程玥聳聳肩,“想控制你可真的很難,這么多年下來,我碰的釘子還不夠多嗎?”

“你覺得我能怎么做——去爸爸公司上班,聽他現任太太指揮,然后一步步進入董事會,分到股權,最后甚至掌控他的公司?這種天方夜譚,簡直是三流商戰肥皂劇的劇情。”

“你從來不算特別用功,也讀到了碩士,以你的這個聰明,有什么不可能?你爸爸開始做生意之前,只是一家街道小工廠的業務員,初中文化程度而已,這個例子夠勵志吧?!”

司凌云再怎么心情不好,也不得不扯一下嘴角,笑了,干巴巴地回答:“果然很勵志。”

6

母女倆一齊下樓到了地下車庫,一輛紅色甲殼蟲停在程玥開的銀灰色凱美瑞旁邊,雖然光線昏暗,但依舊顯得艷麗奪目。

司凌云早就拿了駕照,之前偶爾開媽媽的車出去。她坐進車內,調整著座椅,試著插入車鑰匙點火。她不得不承認,這樣如同玩具般可愛的造型,閃著光澤的儀表盤,加上新鮮的皮革氣息,確實令人有愉悅感。她從后視鏡中看到程玥站在一邊,神情復雜。她多少能體會母親的感觸,收回視線,發動車子駛出了地下車庫。到了頂峰大廈,她停好車,卻不急于上去,站在樓下仰頭看上去。

這幢12層高的寫字樓是司霄漢集團的自有物業,位于市區不錯的路段,落成有近十年,方方正正的外形十分平庸,甚至有幾分丑陋,頂樓天臺上豎著巨大的頂峰地產一處樓盤的廣告牌,反射著陽光,刺目地映入司凌云的眼簾。

她媽媽搬入濱江花園前,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住在離此不遠的地方,但她路過這里,從來沒有進去過。

她從讀初中開始住校,在此之前,司霄漢便是忙碌的生意人,從來沒空陪兒女玩,跟他們談心,關心他們的點滴成長,與程玥離婚后,更是在他們的生活里來去匆匆。和別的離異家庭的孩子不一樣,她一向接受現實,沒覺得遇上的算什么不可彌補的損失。對于父親的生活,她沒有太大好奇心。頂峰集團這個名字,就算看到,也從來不覺得跟自己有多少關系。

然而現在,她必須走進去,如果不出意外,她以后要在這里工作。盡管已經做了決定,司凌云心底仍有莫名的煩惱。

這時,兩個工人抬著足有兩米的高大盆栽走出來,舒展的枝葉掛到她穿的襯衫袖子上,她一聲驚叫,走在前面的那個中年工人回頭一看,嚇了一跳,慌忙站住,連聲說著對不起。

司凌云撥開樹葉,檢視一下出門之前程玥堅持讓她換上的這件深藍色襯衫,真絲質地果然嬌嫩,已經扯出一個破洞,她對這個不算好的開頭有點哭笑不得,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不好意思,弄破了你的衣服,我賠你一件吧。”

她一抬頭,后面那個抬盆栽的人穿著灰色T恤和松松垮垮的舊牛仔褲,短短的頭發加一臉的絡腮胡子,居然是曲恒。

“你在這里干什么?”

“更換大廈里租擺的室內植物。”

前面那個中年工人看到兩人居然認識,頓時放下心來,笑道:“你是老板,要賠你一個人賠,不許扣我薪水啊。”

司凌云打量一下那工人,舊T恤上套了件黃色馬甲,上面印著“宜園園林公司”的字樣,她問曲恒:“你開了園林公司嗎?”

曲恒淡淡地說:“小本生意,混飯吃。衣服多少錢?”

司凌云被他這個保持距離的腔調弄煩了,再不看他,挽起襯衫袖子,同樣淡淡地說:“做小本生意的話,更應該小心一點,不然賺的錢都不夠賠的。這次算了。”

她不理會他們,疾步走進去,上了電梯。

大廈下面樓層出租給不同的公司,頂峰占據了最上面四層辦公。司凌云走出電梯,前臺小姐擺著公事公辦的面孔問她有沒有預約,她報上名字,那女孩子的神態頓時一變,顯然知道這個姓意味著什么,恭敬中帶著一點好奇與揣測,先打內線電話到張黎黎辦公室,然后領她穿過長長的走廊,交接一般地告訴坐在辦公室外面的秘書,秘書禮貌地跟她打招呼,再去敲門通報她的到來。

司凌云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整套幾乎有儀式感的排場,隨秘書進了張黎黎的辦公室。

與寫字樓有些土氣的外表不同,這間辦公室布置得十分雅致洋派,鋪著厚厚的米灰色羊毛地毯,擺放著時髦的幾何形狀沙發、精致的插花、大盆闊葉植物,墻上掛著現代派油畫,空間通透,光線明亮,寬大的辦公桌后坐著一個穿奶白色香奈兒套裝的女人,她隨手合上正在看的文件,臉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淺笑,“你好,凌云。”

這不是兩人頭一次見面,司凌云曾在父母離婚的半年前,撞見程玥約張黎黎談判,當時的張黎黎還是司霄漢的秘書,但已經挽了名牌包包,光鮮亮麗地出現,面對程玥的最后通牒,她唇槍舌劍,毫不退讓,最后揚長而去,只剩程玥怔怔發呆。后來司凌云又在十四歲那年曾與她見過匆匆一面,但那都不是什么愉快的會面,她們甚至沒有正眼看彼此。

司凌云讀大學后,在學校圖書館的一份財經期刊上看到張黎黎和司霄漢的合影,才研究性地打量父親旁邊的這個女人,心里同時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原來男人的審美是有延續性的——張黎黎的臉型五官與她媽媽程玥分明有著微妙的相似之處,以司凌云的目光來看,張黎黎并不比程玥漂亮。不過這當然只在她心里一閃而過而已,她不認為告訴媽媽會讓她開心。

“你好,張總。”她客氣地回應著。

“請坐,喝茶還是咖啡?”

“咖啡,謝謝。”

秘書從辦公室一角附設的小吧臺那邊給她端來咖啡后,就退了出去。

“聽司總說,你想到頂峰來上班。”

“確切地講,是我父親告訴我,在頂峰為我提供了一個合適的職位,讓我過來上班。”

張黎黎聳聳肩,“你是董事長的女兒,嚴格講起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不希望有任何不愉快。不過如果要在一起工作,有些話我覺得還是預先講清楚比較好,希望你不要介意。”

司凌云最怕的情形是張黎黎端出深明大義的繼母款來跟她套近乎,這樣公事公辦的口氣,倒讓她暗自松了一口氣,她微微一笑,“張總有話不妨直說。”

“頂峰是個民營家族企業,但這幾年一直在走規范管理的路子,包括我在內,只要是公司員工,都要嚴格執行公司制度,并且證明自己能夠勝任工作,才能在這里待下去。”

“我對這一點有心理準備,既然答應我爸爸來上班,當然就意味著愿意認真工作。”

“這個態度很好。你現在還沒畢業,什么時候可以正式上班?”

“下周一就可以,我只需要五月中旬請一天假回學校做論文答辯。”

“你學的法學專業,馬上可以拿到法學碩士文憑,學歷是沒有問題的。但頂峰畢竟是一個大集團,法律事務比較復雜,而且已經有專門的律師事務所負責。司總跟我商量了一下,你先到人事部,從法務專員開始做起,沒有問題吧?”

“沒問題。”

張黎黎按內線電話,吩咐秘書叫來人事部經理魯林,顯然事前都已經交代清楚,并不需要再做過多介紹,“魯經理,請帶司小姐去辦入職手續。”

魯林帶司凌云下到10樓,介紹同事給她認識。他是個十分精明的中年男人,態度親切自然,顯然很知道應該怎么對待身份特殊的新下屬。

司凌云正在埋頭填寫全套入職資料,格子間擋板上響起兩聲敲擊,她抬頭一看,面前站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正笑容滿面地看著她。

來人是司霄漢第一段婚姻生下的長子司建宇,他今年三十八歲,足足比司凌云大了十二歲。司建宇笑瞇瞇地問:“小云,終于決定來上班了嗎?”

司凌云也笑,“大哥,你好,在公司里是不是不方便叫大哥?”

“難道跟別人一樣叫司總嗎?”司建宇擔任著頂峰集團地產公司的總經理,當然是名副其實的司總,他搖搖頭,“叫我大哥就好,兄妹之間沒必要太生分。”

司凌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已經回頭對站在一邊的魯林說:“我妹妹才畢業,這是她第一份工作,魯經理要盡心指點。”

魯林自然馬上點頭答應下來。

程玥當年以第三者的姿態介入,終結了司霄漢與司建宇母親的第一段婚姻。但司建宇似乎對往事沒什么芥蒂,還曾帶司凌云吃過一次飯,非常有長兄姿態地給她提出誠懇的建議,司凌云對他一直有一份親近感。

他們之間并沒太多往來,司凌云也完全能理解他們作為異母兄妹不可能太過親近。此刻司建宇特意過來當著眾員工公開表達親善,讓她多少有些意外。他探頭看一下她正在填的表格,“你先忙吧,辦完手續后去我辦公室,中午我請你吃飯。”

7

司凌云辦完手續,去了占據10樓的地產公司,這里裝修豪華氣派,但沒有張黎黎那么多繁文縟節,司建宇的秘書顯然得到吩咐,馬上請她進去。一張轉椅向著落地長窗,只露出一個頭頂,似乎正看著窗外的風景出神。

她隨手關上門,一邊走過去,一邊說:“大哥,魯經理讓我下周一正式上班,不過我在公司里碰上爸爸該叫什么——董事長嗎?”

椅子一轉,出現在她面前的卻是傅軼則,她猝不及防,差點驚叫出來。

“你好,凌云。”傅軼則站起身,他穿著淺灰色襯衫、黑色西褲,逆光而立,顯得神采奕奕,“恐怕你確實得叫董事長,至少我聽到你大哥是這么稱呼他的。”

司凌云惱火地看著他,“你怎么在這里?”

“別這么驚訝,我跟你大哥有合作,聽他說你到頂峰來上班了,恐怕以后得習慣不時看到我。”

“他人呢?”

“他送一個客人出去了,馬上回來。”

“那我等會兒再過來。”

她轉身要走,傅軼則卻攔住了她,“他還記得我跟你是在他婚禮上認識的,特地囑咐我們好好敘舊,等他回來一起吃飯。”

司凌云想,她的壞運氣從昨天延續到現在,已經不可能更壞了。她沒再說什么,去會客區沙發坐下,隨手拿了本財經雜志翻看。

她這個拒絕交談的姿態顯然對傅軼則沒有任何影響,他閑閑地說:“我記得你說過,你討厭在家族企業里做事。”

她嘩嘩地翻動著雜志,沒有作答,好在這時門開了,司建宇走了進來,“小云,你還記得軼則吧。”

司凌云努力笑笑,“傅先生這樣的人,不大可能讓別人輕易忘記的。”

“這幾年他都在外地發展,現在過來跟我這邊有一個合作項目在談。我們去吃飯吧。”

餐廳就在頂峰對面,三個人步行過去,進了司建宇預訂的包間。司凌云知道這頓飯吃得注定不會痛快,她抱著挨過去就好的心情埋頭吃東西,不怎么說話,但司建宇和傅軼則的對話還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插進去,疑惑地問:“可是大哥,這種融資方式是不是會有法律風險?”

司建宇笑了,對傅軼則說:“我這妹妹是法律專業的高才生。”

“而且我畢業論文寫的剛好涉及金融監管,前后花了大半年時間做這方面的研究,所以對這個問題比較留意。”

傅軼則懶洋洋地說:“我毫不懷疑司小姐具備豐富的理論知識,不過你似乎要多了解一點現在國內地產行業的資金運作才能勝任頂峰的法務工作。”

這是司凌云沒法反駁的,司建宇點點頭,“小云,軼則說得沒錯,房地產開發需要的資金量巨大,國家銀根政策有變數,對于地產的調控又很嚴格,我們不可能單純依賴銀行這一個融資渠道。”

司凌云瞥了一眼傅軼則,將一個刻薄的評判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了出來,“所以傅先生經營的業務其實就是民間高利貸。”

司建宇有些詫異地看了妹妹一眼,傅軼則卻不以為忤,笑了,“高利貸太難聽了,我倒是傾向于把這種業務叫作風險投資。”

司建宇正要說話,手機響了,他站起身走出包間接聽。

他一出門,司凌云便收起笑容,毫不客氣地說:“據我所知,地產業可不是風險投資通常指向的新興高科技行業。”

“司小姐太摳字眼了,鄙公司主要的投資方向確實是IT和生物制藥這樣的高科技企業,不過中國房地產開發無疑具有高風險和高回報率,完全符合廣義的風險投資范疇。”

“我沒記錯的話,五年前傅先生還自嘲會當兩袖清風的窮學者,現在居然操作大筆資金做起了地產投資,暴發速度真的蠻驚人啊!”

傅軼則哈哈大笑了,“我看得出來你對我這幾年的經歷頗有好奇心,沒問題,凌云,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加強相互了解。”

司凌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沒你想象的那么好奇,不打算聽冒險發家故事,我只關心我大哥和你做生意是否安全。”

“我愿意接受你的就近監督。”他凝視著她,依舊帶著半真半假開玩笑的口吻,“我已經跟你哥哥說了,我一直對他那個漂亮的妹妹有深刻印象,他有些意外,不過還是很樂意看到我追求你。”

司凌云再沒法按捺怒意,“你這算干什么……”

“噓,他回來了。”

司建宇推門進來了,笑道:“小云,軼則在融資方面長袖善舞,非常厲害。既然你來頂峰做法務,以后肯定會經常接觸他,可以跟他學很多東西。”

司凌云眼角余光看到傅軼則的神情,她按捺下心中翻騰的情緒,扯著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好啊,有機會請傅先生多多指教。”

從頂峰出來后,司凌云接到李樂川打來的電話,他告訴她晚餐的地點和時間,她連忙叮囑,“別再叫那么多的人了,吵得我頭疼。”

“放心吧,我只叫了阿風跟阿恒。”

司凌云的頭頓時提前開始疼了起來,“你沒見阿恒昨天晚上都懶得理我嗎?我覺得他不會高興再見到我,更別提跟我一起吃飯了。”

“你又不是剛認識他,他一向就是這么擺著個臭臉對誰都愛理不理的。以他的脾氣,對你算很好了,我記得當年你為了跟某任男朋友賭氣,還拉他充當過你的追求者。這也就是你,換其他女孩子試試,他會理睬才怪。”

司凌云無話可說,李樂川突然起了一點疑心,“難道你們之間還發生了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的確發生過一些事,而這些事恰巧與突然重新現身的傅軼則有關系。就算對著最好的朋友,司凌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苦笑,“你去英國之后,我再沒見過他好不好,我跟他能有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認為我這個人既無聊又任性。”

李樂川嘿嘿直笑,“老曲這人啊,有時候真是直率得可怕,不過話說回來,好多人他根本懶得評價,所以他對你還是不一樣的。”

司凌云想,這個不一樣,不要也罷,“你少八卦,我們晚上見吧。”

她放下手機,開車回學校,打算收拾一下寢室里的衣物。車開到半路,她變換車道,停到了路邊法國梧桐的樹蔭下面。

這里曾經是財經政法大學的舊址,她讀到大學四年級時,學校從這片狹小的舊址搬到了郊區的大學城,后來原地陸續修建了寫字樓和成片的住宅區,幾乎沒有留下一點過去的遺跡。她不情不愿上了這個大學,一直討厭狹小的校園,學校搬遷走,她根本沒有一點遺憾,更不曾特意回來懷舊流連,然而現在看過去,卻有一點感傷。

對于司凌云而言,大四那一年幾乎是一個分水嶺。

上架時間:2019-01-07 15:07:24
出版社: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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