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北蠻，赤土黃沙，漆黑的夜空中電芒如蛇，雷鳴轟響，烏云匯聚，隨后濃密的雨水傾天而下仿佛要吞盡大漠人煙。

追云逐電，飛鳥驚覺，茫茫雨夜無人顧盼。

昏暗的洞窟內有漸強漸弱的火光，在倏爾吹過的冷風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靠近洞口的地方有一個拉長的身影，碩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余下一對緊閉的眼睛，機警異常，仿佛下一秒就會爆射出凜冽的光。

噠噠的馬蹄聲從深夜雨幕中傳來，嘩啦啦，由遠及近。

來人披著一身黃沙，露出的眼睛妖孽橫生帶著威凜眾生的張狂，上挑的眼尾處拖著一朵墨色火蓮，灼灼其妖，燃盡世間的無雙風華。掀開的兜帽里是肆意張揚的側臉，揮斥方遒，意氣風發，他手腳利落的翻身坐在篝火旁。

“這該死的風沙真是受夠了，爺都已經一個月沒洗澡了，等下一窩端了那群狼崽子，看我不把他們腌成魚干！”顯然，少年對于自己如此之久沒能洗澡越發的暴躁，快要瀕臨崩潰的潔癖，已經讓他忍無可忍，一邊嫌棄的扯著自己的夜行衣，另一邊一本正經的轉過臉來，把微涼的手一下子伸進了女孩的衣領，笑得一臉狡猾。

“啊啊啊！鳳燁你給老子滾開！”怒吼聲從暴跳的女孩嘴里滑出，長劍出鞘，你來我往，轉眼兩人已過數十招。

那輕挑的眉帶著遠山霧水的清明空靈，少年賤兮兮的喊著：“阿若阿若，你別打了，最多回到上京城我讓父王去找你家老頭子提親，把我自己賣給你隨便魚肉好了。”

“滾。你要敢，我打斷你的腿！”突來的一劍直奔下盤又惹得少年哇哇亂叫，方外一道閃電劈中洞口發出噼里啪啦爆豆般的聲響。

“唔。阿若，方才我是想說你脖子好軟。”

“滾！”

“阿若……”

“閉嘴！”

少年突然狡黠的湊近，以手擋劍，慕若被他嚇了一跳堪堪收住劍勢，卻忽而聽到他說：“阿若阿若，我好喜歡你。”

“……”空間乍然安靜，外面電如游龍，大雨瓢潑，洞窟內炸毛的女孩臉上瞬間閃過可疑的紅暈。

塞外正午陽光十分熱毒，昨夜的雨水全被蒸發，地上的沙子冒出肉眼可見的白色氣流，一開始是沙漠毒蟲受驚般從厚厚的沙地下四散逃離，接著嘶鳴的馬蹄踏碎黃土如離弦之箭突射而出，后方黃沙滾滾，兵荒馬亂，地震般的巨大轟鳴卷起陣陣黃煙。

向后看去，數不盡的胡服騎兵揮舞著彎刀，嚎叫著殺紅了眼。

“果然是未開化的蠻夷之輩，只逞一時之勇。”慕若微撇著嘴，雖然衣衫早已破舊，卻仍遮不住那利劍般一往無前的氣勢，“等下援軍一到，我們便給他來個甕中捉鱉，手到擒來。”

“那稍后，就容在下一睹慕大軍神的風采了。”

鳳燁嘴里叼著一根不知何處尋來的草，策馬揚鞭，卷起的長衫獵獵作響，隨后侃侃而談：“慕老將軍坐鎮軍中，可保楚夏兩國邊境無恙，與燕國接壤的北部重鎮，陳兵數十萬如猛虎下山，云帝是個聰明人知道這個時候該做什么，上京皇帝是位雄主精于算計，膝下皇子如狼似虎卻也只得老老實實趴著，我們設下的這個連環計早已萬事俱備，只待東風起，便可一平北蠻!”

慕若與他靠背而坐，長槍在手，擋住成片的箭雨，耍的一手驚艷的槍法氣吞河山，長槍一抖，巨大的氣爆將沖擊而來的箭雨四散折飛，戰馬受驚躑躅不前。

這一追一逃眨眼間已是接近四個時辰。

帶著血污的臉上那雙眼睛凌厲沉默，手中長槍越握越緊，天幕暗沉，援軍遲遲未到，慕若的預感愈加不好。

“阿燁，我們怕是被人釜底抽薪了!”

夜晚的戈壁，荒涼垂寒，舉目四望，盡是寂靜和空曠，叫人生出一股陰仄的絕望。

上京有人故意斷了他們的后路，背叛之意已經昭然若揭，鳳燁突然出聲，繃緊的下頜有著流光般的冷硬妖孽：“阿若，今夜長空為媒，黃沙作證，鳳燁今生愿以此身相聘，迎你入我永安門，從此南北東西，同生共死，只有相隨無別離。你來不來？”

“來!”

承諾之重勝過生命。

姜歷元年，上京大亂，姜皇下令徹查軍中奸細，寧可錯殺不能放過，人心惶惶，最終卻因事關皇族辛秘，三老會晤，被皇上草草了結。

軍神雙星被困北蠻，千里走單騎，橫穿沙漠腹地，三封空函分化兵權，火燒糧營三百里，造成有史以來最大一場饑荒，戰馬牛羊皆可宰，甚至人肉可食，北蠻元氣大傷被迫退居天線以北，自此北方大定。

百尺危樓，塞外孤峰。

“阿燁，我們會遭報應的。”

月冷清霜，慕若回望著掩埋累累白骨的黃沙，漆黑的夜里聚散著無數的怨靈孤魂，這個大漠是會吞噬人心的妖獸，活著回來的人都已面目全非，她是，阿燁也是。

曾經守護姜國是他不變的信仰，而如今，一場征戰北蠻的釜底抽薪，終是改變了他，被迫做盡天譴之事，平定北患，可她知道，名滿上京的紅衣少帥，曾經鮮衣怒馬愛恨分明的鳳燁，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如果世間真有天道輪回，我便一力承受，阿若你沒有錯，就算時間倒退，我也還是會如此，不求渡己，但能安我姜國百姓一生喜樂，足矣。”

“阿燁，這就是報應嗎？已經足夠了……”她低低的嘆息聲在忽而乍滅的燭火中不復歸來。

佛說。種如是因得如是果。

姜歷二年，少帥歸京，皇帝設宴普天同慶，宴席間少帥求娶慕府嫡女慕若為妃，變故突生，終無果。少帥一杯毒酒被迫離京，慕若被鎖地宮從此長眠不醒。

一去五載，紅塵大夢。

“琉璃風燈夜，北宮未央天。名將七星已落三，帝王之星遙遙西墜，天下大亂矣。”

天羅七星盤上靜坐著的少年驟然睜開雙目，發如雪，眼孕濃墨，繁雜的紋理從他的周身盤旋，竟如同鍍金在身的佛陀。

“天命歸屬，北斗旁落，這萬里河山的定鼎之印為師就交付與你了，即刻下山去吧。”

一層又一層的火蓮從少年周身綻放，星光氤氳，最后凝實在他的眉心，艷冠京華，他靜靜站起身，卻仿佛混沌初醒，前塵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