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綿是一個美麗安寧的小鎮(zhèn)。佰草甫一出生，祖父放下?lián)v藥缽，沉吟片刻，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下——陳佰草。

佰草，一個芬芳清涼的名字。佰草小時侯很安靜，吃完就睡，醒后就睜開烏黑明澈的眼睛看祖父種滿花草的庭院，是個很乖的小囡。祖父母愛極她，就要她父母安心在外創(chuàng)業(yè)，把她留在青綿老家。

初春，祖父指那白玉蘭說，佰草，這是辛夷。花未開放時采收，除去枝梗，陰干。散風(fēng)寒，通鼻竅。詩說，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

仲春，祖父采來階前一束細碎淺紫的花朵說，佰草，這是芫花。春季花未開放時采收，除去雜質(zhì)，干燥。性寒，味苦，辛。

盛夏，祖父在晴天采收那絲絲縷縷的花朵說，佰草，這是合歡。性平，味甘，解郁安神。用于心神不安、憂郁失眠。

……就這樣，佰草在花草清香里度過流轉(zhuǎn)四季。奶奶端出新蒸的綿甜糕點，沖爺爺嗔，就知道說你那些草藥，我家佰草人這么小記這么多東西不累嗎？佰草，來，到奶奶這里來。

佰草上幼兒園了。媽媽從城里回來，帶回一只很好看的粉色書包，還有各種文具和好看的蕾絲堆紗裙子。佰草非常開心，但表面上卻很淡然。當(dāng)著媽媽的面一副平淡寧靜的乖巧模樣，似乎對媽媽長久在外表示不滿與疏離。媽媽看佰草長得白白凈凈健健康康也就不擔(dān)心了，只是不喜歡奶奶給佰草梳的雙鬟發(fā)髻，覺得太像個丫鬟。于是讓佰草坐在庭院的梔子樹下，打散她的頭發(fā)，給她梳高高的馬尾辮子，綁彩色發(fā)繩。然后滿意端詳女兒，這才像城里小女孩嘛。而佰草倒不情愿，覺得媽媽梳頭一點也不溫柔，把頭皮拉得很疼。還是奶奶梳的溫柔。而且電視里的上官婉兒也梳雙鬟發(fā)髻。所以等媽媽回城，佰草又纏住奶奶梳頭。

佰草喜歡那個粉紅書包。一個人在房里，把書本文具等等零碎東西統(tǒng)統(tǒng)裝進去，一個人背起書包照鏡子，陶醉極了。

佰草平時和奶奶睡，她喜歡奶奶溫軟有太陽味道的香氣。奶奶和爺爺分床睡好多年了，這讓她非常不解。為什么爸爸媽媽喜歡睡在一起？夏天的晚上，祖孫三人在庭院里歇涼。月涼如水，星光流轉(zhuǎn)。可愛的螢火蟲飛來飛去，閃爍迷離。經(jīng)夜露潤濕的草藥氤氳出宛如詩詞一樣美麗的氣息。很多很多小蟲子在墻根角落碎碎呢喃。爺爺坐竹藤椅，她倚著奶奶坐清涼的竹榻，貓咪小囡伏在她的腳邊。奶奶在她身上涂六神花露水，又撲雙妹痱子粉。佰草喜歡那種混合得溫馨又俗氣的香氣。奶奶問，佰草長大了到城里的家會不會記得奶奶？

佰草非常用力地點頭，記得，一定記得。

奶奶呵呵笑，那佰草記不記得要給奶奶帶桃酥吃？

佰草更用力點頭，記得，奶奶喜歡吃桃酥，也喜歡吃沙其瑪和橘子糕。

奶奶滿足極了，把佰草攬入懷里。佰草就在奶奶柔軟的懷抱里墜入夢鄉(xiāng)。

佰草上小學(xué)了。她只上了大半年幼兒園小班，卻和大班的孩子玩得很好。大班孩子入學(xué)考試，紛紛對她笑：佰草，我們可要上一年級啦，你還要上中班和大班呢！佰草一聽惆悵極了，扁扁嘴背上粉紅小書包也去考試。聰慧如佰草，考了滿分。校長很是驚奇，把佰草媽媽叫來。佰草躲在媽媽身后，靦腆害羞。校長說，真是聰明的孩子，考了滿分。媽媽高興得很，吻吻佰草的額頭。校長說要破格錄取佰草，笑問佰草愿不愿意。佰草直往媽媽身后藏，一臉妮子態(tài)。許久方細聲細氣地說，媽媽愿意我也愿意。眾人都贊，好乖巧的女小孩！

佰草背著心愛的粉紅書包上學(xué)去。奶奶一直送她到小鎮(zhèn)石橋邊，小學(xué)校就在橋那邊。奶奶就叮嚀囑咐，說放學(xué)時在校門口接她。佰草覺得自己上小學(xué)了，是大孩子了，被奶奶接有點不好意思。但又不好跟奶奶講，于是張了臉。

而第一天上小學(xué)，佰草就哭了。她是班上最小的孩子，被安排在教室最前排。下課時有男孩子笑嘻嘻問，陳佰草，你不是該上中班嗎？怎么跑到一年級教室了？女孩子們玩跳橡皮筋，不愿意帶她來，嫌她太小。她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花壇邊，看那些月季花開得沒心沒肺，突然委屈地掉下眼淚來。但她馬上清醒，如果給別人看見自己哭，他們一定會更取笑她。于是悄悄擦干淚回教室背課文。她自己早就自學(xué)了拼音字母表和乘法口訣表，也認識了不少字，那時候的佰草已經(jīng)知道要做個好學(xué)生，提前預(yù)習(xí)，背課文了。

還是馮喜艾對佰草好。喜艾家在鎮(zhèn)上開裁縫店，喜艾細眉細眼一副大姐姐的樣子。喜艾沒來由地心疼佰草。要有男生欺負佰草，她第一個對男生翻白眼，討厭死了，再這樣子敲脫你們的牙齒！喜艾個子高，是跳皮筋的高手，各種花樣都得心應(yīng)手，和她分到一組是其他女孩子都渴望的。但喜艾只愿意和佰草一起跳。女孩生來就心眼小。才一年級就曉得分彼此分派別。要是有人被主流的女生孤立出去，她會非常痛苦，沒有人跟她講話，大家都可以捉弄她嘲笑她，男生也會看不起她，走在路上都有人在背后指點。幸有喜艾，佰草也漸漸融入這群女孩子的圈子。

不過喜艾成績不好，拼音表背了好久還磕磕碰碰。口算做得更是慢。所以她常常問佰草要作業(yè)抄。佰草當(dāng)然會借，但有時也會憂心，小聲地說，喜艾，你考試怎么辦？喜艾笑，我這樣的人天生就不是讀書的，和你不一樣。佰草，你家在城里，你以后要考大學(xué)做先生的。佰草突然惆悵起來，輕輕拉著喜艾的衣袖，喜艾，你會不會有一天不理我？喜艾用力刮佰草鼻子，癡丫頭，再這么說！

喜艾懂得許多除學(xué)習(xí)之外的事。開始幾天，奶奶天天來接佰草。后來佰草說要和喜艾一起回家。本來學(xué)校離家就不遠，而且奶奶挺喜歡喜艾，就很放心地把佰草交給她。

和喜艾一起回家比和奶奶一起回家有意思多了。喜艾到學(xué)校門外的小店里買各種吃的給佰草。酸梅粉，裝在小包里，一撕開一股粉撲撲的清涼氣息就涌過來，淺紫褐的粉末非常誘人。冬天干吃，夏天泡在茶里喝。玫瑰絲，一種紅紅綠綠類似蘿卜絲的小食物，也裝在很小的袋子里，有點酸有點甜，它美好的名字曾經(jīng)給童年的佰草多少幻想，以為那就是由玫瑰花制成，于是把它含在嘴里久久不愿咽下，以捕捉那遙遠隱約的玫瑰花香。棉花糖，那么大一團，比云朵還潔白還柔軟，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輕輕舔去，似乎有點稀薄甜味，融化時也只是一小灘淡黃粘稠的糖稀。而它就像一個夢，一個魔術(shù)，一個秘密，一直是童年的佰草鐘愛之物。糯米小珍珠，一種小湯圓，盛在很小的碗里，湯很甜，也有酒釀的芬芳。糯糯的小圓子韌結(jié)結(jié)飽滿圓潤。四毛錢就能買一碗，比熊貓雪糕還便宜。而且喜艾總是笑瞇瞇對賣糯米小珍珠的奶奶撒嬌，要她多盛一點。

那些美好的小零食。

后來佰草到了槿安城，時常懷念青綿鎮(zhèn)上的小食物。偶爾想起，惆悵又流淌滿地。

喜艾會繡花，這是跟她媽媽學(xué)的。喜艾媽媽，鎮(zhèn)上手藝最出色的女裁縫，她總是強調(diào)，女孩子家要學(xué)學(xué)繡花針線才好。不管世道怎么變，女孩子總是要心細才好。馮家姆媽的手腳麻利，喜歡穿干凈的素色罩衫，別一枚銀閃閃的繡花針。針屁股上還拖著繽紛的絲線。喜艾的校服角落繡了很小一朵紫菀花。這讓大家艷羨不已。那可是喜艾自己繡的。喜艾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就從書包里取出針線，坐在青藤蕩漾的橋邊在佰草校服角落繡一朵很小的梔子花。喜艾真心對佰草好，她只給佰草一個人繡。但佰草想學(xué)繡花她卻不讓。她說佰草，你將來是要念大學(xué)做先生的，怎么能學(xué)繡花呢？你的手只能拿筆拿書，可不能拿繡花針。

喜艾會講許多故事。鬼神精怪，什么故事到她嘴里都能講得繪聲繪色。她相信有神，她說樹有樹神、花有花神、水有水神，各司其職本分做事。樹神是長胡子老爺爺，花神是美麗婀娜的仙子，水神是長相怪異的白袍男人……聽得佰草一愣一愣的。

喜艾會唱戲。《樓臺會》《十八相送》《碧玉簪》……一板一眼唱得很有味道，在佰草看來一點也不比青綿鎮(zhèn)戲臺上的演員差。青綿的古老戲臺時常會有城里來的劇團。夏天黃昏，喜艾早早得了消息，萬分歡喜跑到陳家拉起正在吃晚飯的佰草往戲臺奔跑。她敏捷如魚，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有人罵，死妹頭！她立馬回嘴，搶小妹頭的位置，勿要面孔！喜艾一張利嘴早是出了名，佰草有點不好意思，覺得不雅，但面子上又不好表現(xiàn)。而喜艾早把一袋鹽水花生撕開給她，她也歡歡喜喜了。占好位子，喜艾拉她去后臺玩。后臺是大批急急上裝的丫頭仙女，這個披戲衣那個甩水袖，還有大群女孩子唧唧喳喳描眉點唇。唱主角的，如楊貴妃，祝英臺，林黛玉，她們就不需要趕急趕忙地化妝，自有人幫她們，就像被丫頭伺候的小姐。喜艾總是看不夠，哎呀，佰草，你看那戲衣上的刺繡，愛死人了；哎呀，佰草，你看那小姐的簪子，水光閃閃的；哎呀，佰草……佰草沒有那么大興趣，看了一會兒就自己走開出去透氣。第一場戲就要開始，戲臺下很擠。河面水氣淺淺浮漾，消盡暑氣。賣水煮花生嫩菱角的有在群里來回穿梭。

天色漸沉，月色很好。檀板響過，主角已亮相。佰草突然找不到喜艾，四下張望，看見一個瘦瘦的小姑娘在人群里掙踴蹦跳。小姑娘與佰草年紀(jì)相仿，眼睛特別大，眼神是佰草從未見過的令人心動的野。佰草一時怔住，小姑娘就笑，露出潔白牙齒。佰草不由問，你是誰？好像沒見過你。

她笑了，我叫林初染。

那是佰草一生不忘的清澈笑容。

那一年，她們都是十來歲的樣子。

喜艾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找到河埠頭的佰草，佰草正與初染手拉手看水里的漣漪。喜艾心里著急，亦有委屈。聲音有點大，佰草，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佰草臉紅了。喜艾覺得初染眼生，就一把拉過佰草，冷臉問初染是哪家的。初染卻一副不屑的模樣，哼一聲就走了。而剛走出幾步，就見她笑嘻嘻采摘路旁的沾了露水的野草莓，漸漸走遠。

一路上喜艾都不說話，她跟佰草鬧起小別扭。佰草很小心地說，喜艾，我以后不這樣了。

你沒怎么樣呀。喜艾口氣還有點沖。

佰草自顧自說，她叫林初染，比我小半個月。是槿安來的，在姑媽家過暑假。哦，她姑媽就是嚴(yán)琥珀的媽媽。

喜艾轉(zhuǎn)頭看佰草，突然心軟。小人兒有些哀楚，佰草，你會不會有一天不理我了呢？你長大了要回槿安的。那時候你還記得回青綿看我嗎？

佰草認真地說，我當(dāng)然會回來，我爺爺奶奶還在青綿呢。

喜艾幾乎感動得眼淚要出來了。她握住佰草柔軟的小手，仿佛是為剛才的態(tài)度道歉。佰草自然不會上心。兩個小姑娘又親密無間了。

嚴(yán)琥珀家離佰草家不遠，拐兩條巷子就到了。清晨，奶奶要去買豆腐，佰草突然想到豆腐坊離嚴(yán)家很近，就一骨碌爬起床，說想和奶奶一起去。于是梳洗完畢的佰草換上嫩鵝黃底色粉藍碎花泡泡紗裙子，和奶奶一起出門了。夏季晨起的青綿水氣潮潤，人仿佛是在水里溫柔呼吸的魚。玉蘭花開著，大朵大朵的，偶爾墜落，撲答——她心情好極了，一路揀那肥厚豐腴的花瓣玩。

柳家豆腐坊到了，人家都戲稱柳孃孃為豆腐西施，柳孃孃倒也樂得接受。柳家豆腐是青綿最好的。見佰草來了，孃孃一臉笑容開了花，趕忙盛一小碗嫩豆腐腦給她。佰草很愛吃，但并不接，只是輕輕低頭，默默等待奶奶發(fā)話。奶奶笑了，快謝謝孃孃。孃孃笑，佰草這囡囡越來越好看了，跟花骨朵似的水嫩。

佰草輕輕湊到奶奶耳邊，說是一會兒就回來。奶奶笑，就知道你這么早出來要耍花樣，記得回家的路就是了。

柳孃孃把兩塊雪白的豆腐盛到奶奶的籃子里，陳嬸嬸，你這孫女兒真真愛煞人！

嚴(yán)琥珀家有很大一片花地。隔得很遠就聞見馥郁的襲人花香。佰草見嚴(yán)琥珀的媽媽正收拾盆花去集市上賣，就甜甜地打招呼。嚴(yán)家姆媽要琥珀來招呼小客人，自己趕著去賣花。

佰草和琥珀平時來往并不甚密。琥珀人很沉默，個子高高的，成績也不大好，又坐在教室角落，自然被人遺忘。佰草記得喜艾還跟她一起笑過琥珀眼角的胎記。這讓此刻的佰草想來有些不好意思。佰草的到來使琥珀手足無措，幾乎是受寵若驚的意思了。她看去比佰草大許多，完全是大姐姐的模樣。她小心翼翼來拉佰草的手，這么早啊，吃飯了嗎？我家有新腌的茄子和新的甜瓜醬，老好吃的呀。還有粥，粘篤篤的。哦，還有香瓜，又糯又甜。我這就摘去，你多帶幾個回去給爺爺奶奶吃……佰草又注意到琥珀那胎記，忍不住想笑。她的微笑讓琥珀更加開心，立馬到后院田里摘瓜去了。佰草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日頭漸高，茂盛青草摩挲她的小腿……她轉(zhuǎn)身，看到西面墻頭盛開的凌霄。昨天見到的女孩初染，正坐在墻頭采花。她身手敏捷，把采得的凌霄一朵朵插滿辮稍，烏黑柔長的頭發(fā)濃密如藻，襯得橘紅花朵妖嬈嫵媚。她也拋給佰草幾朵，佰草笑著也把花簪于發(fā)間，一面說，你快些下來，小心跌了。

她眉眼伶俐，噓——別讓我姐姐曉得。于是扶墻輕輕一躍，平安落地。佰草松了口氣，兩個小女孩手拉手，仿佛是舊相識。她望定佰草，呵，沒想到你真的找到我啦。

佰草微笑，我也不曉得怎么就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