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沿海城市大雨小雨陰陰霾霾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一個月，這一天，卻突然放晴了。

李秀蘭轉過頭朝女兒露出罕有的微笑，繼續說道：“不過還真是怪了，你啊，長得和那沒心肝的艾文華年輕時侯像極了，就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沒良心的，虧我辛辛苦苦的生下你，長別人臉上去了……”

她推著繁雜的行李，跟在母親后面，這位置，這距離，不得不接收李秀蘭收從前方傳來的聲音，綿長不休的絮絮叨叨，像是一只敏捷的蒼蠅，穿行在紛繁人群里，尖聲哼唱著，拼命的想往她耳朵里鉆。

這個女人，心情好的時候就是這幅樣子。

她低垂著頭，看著眼下密密匝匝，不斷涌動的腳，滿心煩躁。

熙熙攘攘的陽光傾瀉在寬闊的廣場上，李秀蘭來回穿梭在迎接親友的隊伍中，原本滿是期盼的眼睛將那些陌生的面孔一一掃過之后，繼而轉為茫然。她中年發福的體質卻有一張消瘦的臉，面色暗黃，微笑時，法令紋和魚尾紋顯得尤其深刻，像是布滿溝溝壑壑的老樹皮，一對眼白發黃的眼睛，微微瞇起，配上高高凸起的顴骨，面容有些刻薄。齊耳的短發夾雜著銀絲，發稍上翹，凌亂不言而喻，給人感覺又有些落魄。

當艾小莎排除萬難，拉著行李從尤其擁堵的出站口擠出來時，正好看到這一幕。母親略顯老態的臉上寫滿滄桑和失落。艾小莎知道，她期待著艾文華的出現，那個她單戀了二十多年，騙了她，背棄她的男人。

“艾小莎，你還在磨磨蹭蹭什么？”李秀蘭扭過頭，一改剛才感傷的情緒，一臉煩悶的瞪著她。唯有面對這個女兒，她的情緒就像裝在篩子里似的，隨時泄露，隨處泄露。

她總是分不清，常把我當做艾文華的替身。

嘆了口氣，招招手，“馬上就過來了。”她一手拖著行李，一手遮在額頭，好擋去部分刺眼的光線，畢竟在火車上，她一夜未眠，眼睛有些難受。

啪的一聲，突然手一痛，她放在額前的手被拍了下來，“擋擋擋，擋什么擋。你又不是什么金枝玉葉，太陽曬曬又不會死，那個賤女人的動作都被你學全了。”李秀蘭眉心緊蹙，朝她喊道。

“媽，你別這么無理取鬧，我沒跟她學，這不是一夜沒睡嗎，眼睛不舒服。”

“不舒服？你憑什么不舒服，一副嬌氣的樣子，可惜應該出現的觀眾沒出現，也就沒人覺得你可憐。”說著，她往地上猝了口唾沫。

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感覺那郁積在胸膛的怒火，開始噌噌的往上竄，她恨恨的抿抿嘴，直到李秀蘭的眼睛開始霧氣彌漫，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沒吼出來。原本呈泛濫之勢的怒火，在李秀蘭的淚水中，嘶——的一聲，化為濃煙滾滾的爛泥，焉了。

她搖搖頭，覺得有些乏力。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她媽，她指不定一巴掌就下去。

登上前往那個家庭的汽車，李秀蘭最后的期盼也沒了，雙眼無神的看著窗外，眼角淚跡猶存，她大概想不通，那個男人難道真這么一點情誼也不講嗎？

艾小莎也是靜靜的看著窗外疾速倒退，曾經熟悉的風景。

塵封的記憶像是長了犄角，九年前的童年時光，那些歡快的畫面，開始在她的腦海里四處沖撞，只留下一陣陣空落落的疼。

下車時，已是傍晚，天空呈現出青灰色，看來夜里會有一場雨。

正清別墅，一所富麗堂皇的四層歐式洋房，她八年前的家，如今卻是咫尺天涯。

這一切，本該是我的。

她咬咬牙，死死的盯著三樓打開的那扇窗戶，溫煦的夕陽恰好灑進窗內，她幾乎可以看到被風帶出窗外，那飄飛著的淡色薄紗。

看不出喜悅哀傷，艾小莎拖著均勻的步子，按響門鈴，一遍一遍又一遍。

沒有回應。

她和她的媽媽就這么站在門外，忍受這路人探尋的目光，而李秀蘭似乎在隱忍著什么，竟然破天荒的一言不發，只有滿臉的不安，這樣的靜默讓她想到一個詞語——卑微。

卑微？！李秀蘭的卑微，她從未見過，在她的印象里，李秀蘭就應該是劉福蘭轉世，不卑不亢，對惡勢力誓死不屈啊。

嘭——，接著又是幾聲撞擊聲，艾小莎抬腳重重的踹上那扇漂亮的大門。怒火像是狂風吹在枯草原上的一粒火星子，騰的一下火光四竄，瞬間呈燎原之勢，積滿整片胸腔，漲得快要爆開。

奢華的紅木門上留下了幾只專屬于艾小莎的腳印，可依舊沒有回應。很好，她緊抿的嘴唇微微上翹，心里出現一股莫名的痛快。

今天她算是豁出去了，大不了搞破壞。

踢得正歡時，突然，李秀蘭將她扯了過來，來不及收住的腳板踢了個空，“別踢了，小莎，他們回來了。”

是的，他們回來了。

一男一女，確切的說，一個衣冠楚楚的老男人正摟著一個妝容艷麗的年輕小女孩的肩膀，步履優雅的走來。

在她和她的媽媽饑腸轆轆的踢著他家的門，乞求飯食時，他們的身后，是一輛黑色的奧迪V8和搶眼的巧克力色蘭博基尼做陪襯，豪車在路燈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耀眼至極。

這是多么諷刺的事情啊！

男人走在前面，正是艾小莎的親爸爸，劉秀蘭的前夫，艾文華。

而她惡意毀壞的劣行，被抓了個正著。

眼前的女孩長高了，馬尾辮，白體恤，牛仔褲，運動鞋，裝束隨意簡單，氣質卻是利落大方，和自己年輕的時候很是相似，她昂著頭，似是微笑的嘴角揚起挑釁角度，眼里盛滿不羈和嘲諷。

這孩子，和自己年輕時還真像。

在看到艾小莎一臉的不屑的神色，他有些不快的看向一旁的李秀蘭，眉毛微蹙，“你這個當媽的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好好一個大姑娘，行為這么粗俗，還要不要形象了。”他嘆著氣搖搖頭，看向艾小莎，“莎莎，你也是這么大，姑娘家家也該懂事了，這左鄰右舍的看到……”

“爸爸，您可真偉大，一回來剛見著面就開始教育我這個女兒，也對啊，您是大學老師呢，老師們不是常說什么‘教育要從娃娃抓起’，您看看我現在是有幾歲了呢？……哈！”，她嘲諷一笑，將目光移向站在他身后的女孩，“您說什么形象？可我們穿地攤貨住貧民窟的，根本連形象的邊都搭不上。不像您，您寶刀未老的形象深得我心吶，不過，你身后這姑娘真是年輕漂亮啊，您老怎么不介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