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的結局，不過老死在這……冷宮之中……”

火紅的龍鳳花燭靜靜地燃燒著，青銅金獸口中溢出沁人的香味，月光透過朱窗灑在清冷的地磚上，透著森森寒意。

寂靜的宮殿中，只有火燭燃燒的“嗶啵”聲，耳畔傳來沉悶而有序的呼吸聲，一雙深黑如墨般的琉璃眼眸，忽然張開，如水般清冷的眼光。

那么清冷沙啞卻略帶慵懶的聲音，一直在她耳畔回響，就像一個魔咒。

在那些將自己埋入塵埃的時光中，在那些除了等待死亡，毫無一絲希望的歲月中，她時常記起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微微上揚的眉角，嘴角的冷笑，以及那略帶嘲諷的眼神，仿佛說的不是一人的生死，而是在和人談及天氣的晴雨，或花開花落，這類無關痛癢的小事。

銀色的清輝俯照大地，冷眼看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遠處傳來宮女的談笑聲，訴說著宮中新人笑舊人哭的起起伏伏，窗外的梧桐枯葉已經落盡，只剩下干枯的虬枝指向蒼天，像是無數的怨恨要控訴，卻又無可奈何。

雪落無痕，洋洋灑灑，似柳絮，如輕棉，遮蓋天地間的一切，唯留下一片皎潔的月光。

她突然想好好給自己畫個妝，用費心思省下的黑炭描個眉，用已經發霉的面粉補個妝，用好不容易討來想做窗花的紅紙潤下唇，她的動作緩慢而凝重，一切都有條不紊。

她十六歲入宮，到今天剛好十六年，猶如一個輪回，她卻覺得像經歷了幾世一樣漫長。

青絲熬成了白發，眼角的皺紋變成了褶子，看著殘鏡中，那張慘白如紙，唇若泣血，猶如鬼怪的臉，她想放聲大笑，可眼淚卻很不爭氣的奪眶而出，將那張撲滿面粉的臉沖得滿是溝壑，像是索命的厲鬼。

一語并未成戳，她沒能熬過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在那個滿宮慶賀，歌舞升平，眾人祈福的日子，她用一尺白綾結束了自己無望的一生。

似開敗的花葉落地，連一聲嘆息都未留下，最終不過一張草席裹身，葬于茫茫荒野之中，再無需呆在那四處透風，斷壁殘垣，破敗不堪的冷宮里。

“滴……答……”，在這寂靜肅然的宮殿中，連那更漏聲都顯得格外幽遠。

一陣沉穩而急促的腳步聲，“皇上，該早朝了……”聲音不大，卻尖銳而清晰，不斷的重復，在空寂幽冷的空中回蕩，直到那慵懶沙啞的聲音傳來：“更衣!”

魚貫而入的腳步聲，窸窸窣窣的穿衣聲，輕緩有序的洗漱聲，沒有任何人說話，也無人敢發出其它一點聲音，這是一個沉悶而平常的清晨，是皇宮中每天的開始。

“擺駕”，內官尖銳的聲音，劃破清晨的幽靜，浩浩湯湯一行人離開了朝陽殿。

“皇后”，隨她陪嫁的茜紗看到她已經睜開了眼睛，連忙扶她起來，并喚入早已打好洗漱熱水，準備了一切的丫鬟們。

用櫻漬青鹽漱口，用百花熱水蒸臉，用鮮奶泡手，用珍珠桃花玉簪粉撲臉，用玫瑰胭脂點唇，一群宮女忙著幫她打理儀容，不敢有一絲懈怠。

兮薇的頭發青絲如云，如潑墨一般撒滿一地，用青玉梳幫她梳頭的翠桃，偷偷拿眼一瞟，瞧見收拾被褥的老嬤嬤們，滿是笑意的捧著一塊絹帕走了。翠桃嘴角劃過一絲淺淺的冷笑，不過一個從南邊來的蠻子，便是在高貴也成不了飛天的鳳凰。

這些的想法不過一閃而逝，翠桃忙滿臉堆笑的對她說道：“娘娘，想梳個什么發髻？”

兮薇略思索一下，“就望仙髻吧。”

翠桃恭敬的答道：“是”

“娘娘的頭發多，梳這個發髻最適宜”，翠桃嘴角含笑，合時機的追捧，是后宮這些主子們樂此不疲的，本想等著兮薇的夸贊，卻見這位新后，只是看著銅鏡發呆，毫無反應。

這那是什么名門貴女，分明是木偶泥雕，滿心的不屑，翠桃只好斂了笑，仔細將兮薇頭發聚攏，然后分股系好，彎曲成鬟固定住，再戴上十二支釵累絲嵌寶石花鳥紋掛東珠鳳釵，還有流蘇翠鈿，雍容華貴，恍若深宮妃子。

“娘娘可還滿意？”翠桃忙將鏡子捧近了，讓兮薇仔細瞧。

看著鎏金銅鏡中，那張雖不傾城卻也清麗的臉，燈火通明，珠釵環繞，金枝流蘇搖曳，仿佛間出現了另一張慘白的臉，她的眼中滿是凄涼悲傷，在慘淡的月光下，突然那眼中的悲憤化作滔天*怒意，似地獄之火向她燃燒過來。

驚疑之下，本來安坐的兮薇身形一動，金絲衣袖下的雙手緊攥成拳，手掌都被生生掐疼了，她才沒有驚呼出聲，內心卻驚懼不已。

兮薇輕微頭一側，正在為她畫眉的鶯兒就將那眉峰就畫斜了，她眉頭微蹙，鶯兒連忙跪下求饒道：“娘娘恕罪，奴婢該死……”

兮薇靜默地看著跪在地上，磕頭求饒的鶯兒，一聲聲的求饒聲，讓她想起了冷宮中那些數不清的屈膝討饒的日子，一切都仿佛昨天，又好，似就在眼前。

一旁的素錦瞧見了，連忙低聲說道：“娘娘眉形素雅，正適合畫現在宮內外都時興的遠山眉，不若奴婢換用青黛，重新為娘娘畫眉。”

好個機靈的丫頭，兮薇的眉本就生得少，在家時丫鬟們就經常畫不好眉，沒想到這丫頭卻說她眉形素雅，到底是這宮中的人，行事說話都小心翼翼，不敢說錯半句，行錯半步。

當初的她滿心惴惴不安，對一切都仿若不見，難怪走得異常艱難！

唉，兮薇心里輕嘆一聲，微微點頭，算是同意。

素錦忙喚丫鬟端進一盆干凈的熱水，小心翼翼地為她擦去畫斜的眉峰，然后用青黛細而輕的描繪，微蹙的眉峰，濃淡合宜，細長的眉尾，斜飛入鬢，望之如青墨的遠山橫斜。

素錦又拿起銅鏡，讓她遠近瞧了，兮薇滿意一笑，將頭上一支嵌玉金簪拔下道：“賞你吧。”又看了看地上跪著的鶯兒，冷聲說道：“罰三月的月錢。”

接過金簪，素錦忙跪地謝恩，一旁的翠桃瞧著極不平，心里冷聲恨道：什么人啊，偏她最是會裝怪買巧，討好主子，別人就只得受罰。”

雖然只是簡短的兩句話，想來這件小事很快就會傳遍宮中，但這種賞罰之事在宮中很普遍，并不會讓人覺得她多特別，只想著不過是貴女的習氣，出手大方罷了。

事實上她以前也并未這些微小事放心上，不過兮薇想這一次她應該在自己宮人心里埋下了一粒種子，只等著雨水的澆灌，慢慢長成大樹。

接下來是皇后著裝，穿紅色大衣，配玉色中單，領袖皆織金云龍紋，鳳尾百褶長裙，繡龍鳳呈祥的紅褙子，佩清緣革帶漢白玉佩，描金云龍襪，鑲東珠紅繡鞋。

五六個人幫她穿衣完畢，然后又精心整理一番，這才在人簇擁下坐著御輦，和一眾內監仆婦們，前往太后的雍和宮而去。

現已是深秋時節，整塊天幕是一種純粹的藍，澄清透凈，纖塵不染。天邊是燒得火紅的朝霞，一切都新鮮清透，偶爾能聽見一陣高飛的云雀的清唱，

雍和宮依山傍水，宮門前是一片楓樹林，一陣微風過，便下起了“嘩嘩”的紅雨，地上鋪出一層天然的火紅地毯。林間安然幽靜，只有人走在紅毯上的沙沙聲，遠處是蔚藍的天空和自在的白云，一切都顯得高遠而縹緲。

雍和宮建在山腳，占地極廣，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掩映在樹林間，清晨湖邊水霧環繞，在金色陽光映照下整座宮殿熠熠生輝，似蓬萊仙宮一般，使人生出一種敬慕畏懼之感。

雖然時間尚且早，但是兮薇仍然覺得緊張，心中忐忑不安。

這位太后是在先帝陡然駕崩之際，臨危不懼，選中靜王扶他登基，聽說宮變那日，鮮血將護城河的水都染紅了，可太后連眼睛都未眨一下。

內監通報之后，我帶著宮人入內，至雍和正殿時，里面傳來一陣杯子砸地的“哐當”聲，和大聲呵斥：“混賬東西，以為本宮不敢處置他，是想凌遲還是抄家滅祖啊……”

這頓呵斥，含著無盡的威嚴，兮薇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內心極度惶恐驚懼之下，以為自己犯了大錯，竟然腿腳一軟，直接到地。

眾人皆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