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蒼蒼，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量人間權貴如何氣焰滔天，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或一言決斷他人生死，當真化作一抔黃土時，也不見得比尋常乞丐能多上幾錢幾兩。

萬事萬物，終會走向沉寂。那么又有什么，能夠高高在上？

沒有什么能逃過時間，這是定數。

生老之事，苦樂結果，這是命數。

“定與命之中，活出的慘淡經營，便是這人世。”手持半仙旗的年老江湖相師，眼看著那一對姐弟守著娘親尸首，又眼看著那姐姐親手寫下賣身文書，緩緩離去。

鬧市嘈雜，前方總是有無數的聲音傳來。走馬擊劍，戲狗耍猴，人們流連市井的新奇喧鬧，卻不知這人生卻像一口深井，越是下潛，心中便越是安靜。他們所追逐的，看來是琉璃炫彩，實則是一場詭謐黑白。

何為詭謐？身在黑白卻不知黑白，求黑白卻不知黑白何來。

所以世人多鬧。

……

浩土之上，東向第一大城，初陽城。

數十人圍著這姐弟倆，姐弟倆圍著破草席白布遮蓋的死去娘親。大圈里看一場熱鬧，小圈里沉默無言。

有大戶人的管家來尋仆役，姐姐寧愿自身做牛做馬，卻不愿年幼弟弟為他人奴仆。

頭發隨意用青草環束起的小丫頭怯生生道：“因為我是姐姐。”

見慣勾心斗角和爾虞我詐的管家看一眼正小心翼翼揭開娘親遮體白布的幼兒，最后拗不過小丫頭的堅持，又不能獨自做主為府上白添一張嘴。就算是大戶人家，可那終歸不是自己的家業，便是管的上這等孤兒千百個，也不能任由自己做主一個。為人奴仆，終歸要看人臉色。

“丫頭，給媽媽抬起頭看看。”一個胖女人從人群中坦然然走出來。本是圍堵不通的圈子，在她出聲的瞬間便讓出一條道路。周圍人或鄙夷或嗤笑，初陽鎮上的大小嫖子，誰不認識這王姓老鴇。婦人們低聲咒罵，便有一些撕扯著自家男人的耳朵擠著出去了。

小丫頭抬起頭，灰跡斑駁的臉上猶自掛著幾分悲傷。

王老鴇仔細的打量了一下小姑娘，心里滿意。以她的眼光，即便透過這塵土，也能大致看出這小丫頭日后是大家閨秀資質還是小家碧玉的模樣。只要精心調教一番，多教些琴棋書畫，說不定便低價買回去一株包賺的搖錢樹。

王老鴇風情百媚的向圍觀眾人拋了幾個勾人眼神，渾不管這眼神配上她的身段是何種結果，便低下身子對著小丫頭笑道：“叫什么名字啊？”

小丫頭強忍住撲鼻而來的濃重脂粉味，老老實實答道：“百靈。”

“百靈？這名字不錯，可會唱歌？”

“會。”

王老鴇這下更滿意，笑道：“給媽媽簡單唱兩句。”

百靈攏攏額前亂發，輕聲唱道：“娘啊娘，莫怕涼，苦兒為你添衣裳。東一補，西一縫，針針線線是爹娘。”

王老鴇皺起眉頭，連呸幾聲晦氣，復又笑道：“唱這個可不招人喜歡，不過沒關系，以后媽媽會教你些討喜的小曲。像什么郎情妾意兩相悅，脈脈此情長夜訴，像什么一路輕歌千般舞，露水初逢誰相妒，包你滿意，哦不對，是包客官滿意。那會你的賞錢也就多的多了，一準吃香喝辣。”

周圍人見這王老鴇竟然當街便說出這般下流話，一個個也只是暗笑不已，許是想到了什么勾當。偏在這時，又有一個人擠了進來。

“誰在放屁，真是臭，真臭。”

王老鴇轉過頭，看清這擠進來的不過是個半大的小胖子，穿著不倫不類，臉上現出怒色：“你這個殺千刀的小鬼，從誰家褲襠里跑出來的，老娘今天如果不教訓教訓你，以后還不讓人瞧輕了？”說著便要作勢過去揪小胖子耳朵。

小胖子趕緊閃躲到一邊，隨手指著一個剛才眉眼都笑的猥瑣不堪的男人賠笑道：“奶奶，奶奶，你別急啊，我剛才正從那個大叔褲襠里鉆過來的，可巧不知道誰放了一個屁，真是臭死我了。你這身上可香著呢，比那臭屁有味多了。這位大叔你說是不是？”

王老鴇聞聲一停，看著周圍眾人哄笑，也不知道這該打還是不該打。許久回過神來，才又媚笑道：“媽媽今年才十八，你叫奶奶可叫錯了，得叫姐姐。”

小胖子強忍住作嘔的沖動，僵笑道：“姐姐，我叫姐姐。”

周圍人又是一陣哄笑。

小胖子趁機跑到百靈跟前，指著地上白布，沖百靈笑道：“這都寫的什么？”

百靈看一眼小胖子，又看一眼王老鴇，再轉回身看一眼弟弟，便不再搭理小胖子，沖王老鴇磕一個頭，聲音里帶些急切，道：“只要別讓大狼給人當奴才，我什么活都能干。”

王老鴇正待接話，卻不巧那小胖子又搶前邊說話，只聽他道：“路見不平……額，拿個香燭。嗯，看你也挺可憐的，小爺也正巧缺個跟班丫鬟。真當小爺不識字？”說罷，從懷里掏出個小錢袋丟到百靈面前，“數數看，夠不夠，不夠小爺還有。”

小胖子說完這話，又把手伸到懷里，看那樣子，身上還不知道藏著多少錢財。但是在沒人看見的懷里，那手只把肚子上肥肉使勁掐了幾掐，這才略止住了些心疼。

地上那錢袋用料極好，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用的上等羅緞。錢袋上有大片暗紅，十分古怪。百靈遲疑著撿起錢袋，里面竟是些亮閃閃的碎金。驚詫之下手微抖了抖，便從里面掉出一塊來。小胖子臉色微變，忙一把抓起，和著泥土都丟進錢袋里，裝作漫不經心的將圍觀眾人一掃而過。

百靈過多了苦日子，明白財不外露的道理。雖然不知道這小胖子從何處弄來這些金銀，卻明白是來幫自己的，便道：“謝謝恩人。”

兩個孩子自顧自演戲，以為天衣無縫。但是在周圍人的眼里，卻是漏洞百出。兩個面漏貪婪之色的男子暗暗交換下眼神，心照不宣。

…………

在鎮上幾個好心人的幫助下，百靈姐弟倆把娘親下葬，大哭了一場。此間小胖子不言不語，只是在遠處或坐或躺，看著他們把事情做完。無聊時就隨便找了一根草咬在嘴里。百靈偶爾看向他的時候，他就隨意揮揮手，姿勢瀟灑極了。

當墳丘終于堆起來的時候，小胖子走到百靈跟前，伸出手，看起來略有些難為情，道：“你的事情我只能幫到這里了，那個……這個……剩的錢還給我吧。”

百靈臉上一紅，掏出錢袋，卻沒急著遞過去，只是問道：“你要去哪？”

小胖子看著錢袋笑道：“我要去學法術。”

百靈動作慢了一下，隨后攥緊了布袋：“我和大狼能跟著一起去嗎？”

小胖子搖搖頭，眼見要抓住錢袋，語氣堅定，道：“不能。”心下卻道：帶著你們兩個白吃白喝，當我是傻子啊？做得了初一善人，不代表我還要做十五的冤大頭。

孰料百靈也不傻，只見她把錢袋塞回懷里，滿臉通紅道：“那我不能給你，你出錢幫了我，我就是你的丫鬟了。”

小胖子頓時瞪大了眼睛，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啊……我……我當時都是說著玩的，你可別當真。我可不是哪家少爺，養不起你倆的。快把錢還我！”說到這里，小胖子略微想到以后自己身后要跟著兩個張嘴吃飯的閑人，頓時覺得頭大，狠狠抽自己一個嘴巴，暗罵一句活該。雖然這小胖子有幾分鬼門道，終究只是個孩子，這里有些想不開，便惡狠狠的瞪著百靈，作勢要搶。

天已漸黑，幫忙的好心人得些報酬早走光了。四下里蟲聲啾啾，野草蔓延，偶爾傳來的幾聲渺遠犬吠，竟似把這地方與人間隔離開，加上此處新起墳墓和星散的枯冢幾座，樹木孤影，略略的就開始有些陰森意味。

大狼雖然年少不懂事，但是見這小胖子竟然對百靈橫眉怒目，不假思索下就擋到姐姐身前。小胖子嗤笑一聲，就要伸手去撥，孰料這一下竟沒撥動，反被大狼把他手撥了過去，隨后就被一頭撞在肚子上。

這一下只撞得小胖子齜牙咧嘴，眼淚橫流，萬萬沒想到這黃豆芽一般的瘦弱小子力氣竟然這么大，在地上打滾的時候，便連聲喊道：“我好心好意幫你們姐弟倆，你們竟然想謀財害命不成？”

百靈趕忙喝止住準備繼續補添幾拳幾腳的大狼，上前去扶。小胖子卻越發齜牙咧嘴，直叫喚腸子斷了，讓百靈趕快把錢袋還他。百靈拿出錢袋，左右思忖下，暗嘆一聲，心道：這錢終歸不是我的。他出錢把娘親葬了，便該知恩。既然他不愿，總不能就做了忘恩負義之人。只是，苦了大狼了。

想到這里，百靈就要把錢袋遞過去。

偏這時，百靈發現那小胖子忽然一咕嚕爬起來，又開始眉開眼笑，不由得心下奇怪，暗道這人被大狼撞出失心瘋了么？

“還真是沒看出來，你們姐弟倆年紀小小，卻能打精細算盤。居然設下賣身的圈套，來這荒山野嶺的干些謀財害命的勾當？幸虧我們兄弟前來行俠仗義，勸你乖乖把錢交出來，然后讓我們兄弟倆替這位小兄弟妥善保管，便念在你倆年幼不懂事，放你們離去，如何？”

百靈轉過頭去，才發現不知何時身后竟然站著兩個持刀執棒的中年男子。看這二人一臉正氣，唯獨眼中流光不定，貪婪欲念一覽無遺，便徹底背叛了二人苦心營造的仗義行俠場面。小胖子笑呵呵，滿臉崇拜和諂媚，道：“兩位大爺真是賊心仁厚，那個大大的好人兩枚。只不過我們三個小孩子是在這邊鬧著玩兒，哪里有人謀財害命？”

持刀男子哈哈大笑，道：“我兄弟二人在遠處看的真切，聽的清楚，此二人肆意行兇，劫掠小兄弟你的錢財。又聽聞你高呼謀財害命，這才現身相救。小兄弟你莫慌，此間事我兄弟必當為你擺平，一顯人間正道，世風純良！”男子說到此處，估計是被自己脫口而出的道義感動，甚是得意，便和那持棒男子笑的越發正氣浩然，這一刻怕是當真就把自己看做路見不平的大俠了。

然而，百靈和大狼手無寸鐵，只是看外形的話，小胖子要比他們高大的多，這世上還有這般打劫的？

小胖子暗中撇嘴，心道：這一處地方荒無人煙，你們兩個拿著刀棒偏偏來這里顯擺世風正道？看你說話不經過頭腦的樣子，想必是不知從何處聽評書偷來的段子。

想歸想，眼下形勢卻不容樂觀。小胖子四處逡巡一眼，可暮色漸沉，哪里還有人？小胖子笑道：“兩位大爺老遠趕來行俠仗義，雖然這里沒人打劫，但是我也不能讓兩位大爺白跑一趟。我身上好歹有點錢，便大半都送予二位權當酬勞，不知兩位正道大俠意下如何？”

持刀男子和持棒壯漢對視一眼，然后搖頭，看來是打算把這趟行俠仗義進行的徹徹底底。

“不行！”

小胖子驚訝的看著百靈，略有些郁悶，暗道你就不能老實閉嘴，出來添什么亂子。忙一個勁的朝百靈眨眼睛，結果大狼看的不耐煩，揮舞著拳頭叫道：“你眼睛別對我姐姐眨來眨去！”

小胖子這下徹底丟盔卸甲，一敗千里。

那持刀的猥瑣男子也許是只想劫財并非害命，也許是覺得這一場打劫不過舉手之勞，所以此刻還有心思逗弄百靈：“小丫頭，說得好，我們哥倆心里其實也是不愿意的。既然你都已經這樣說了，那就乖乖的把錢都交出來，免得再受些皮肉之苦。”說著便伸出手，想去揉揉百靈的小腦袋。

大狼怒吼一聲，一拳朝著持刀男子身上砸去。那人也如小胖子一般，心道這孩子瘦成這樣，能有什么力道？孰料當這一拳真的落到腿上的時候，力量極大，持刀男子頓時怪叫一聲，踉蹌著坐倒在地。

執棒男子看的咂舌，心中奇怪：咱們來打劫，你怎么自己還演上了？那小孩子輕飄飄的一拳，你就倒下了？當下吼道：“你們幾個小鬼要是再不干脆點，小心老子就在這里要了你們小命！趁著老子現在還有點善心，別逼老子。”說著便掄起棍棒。

那邊持刀男子以刀拄地，滿臉陰狠，看來已經動了殺意。

小胖子忙朝百靈喊：“傻丫頭，快把錢給他們，還在磨蹭什么？錢財就是給英雄用的，這兩位大英雄難道還不配用這點小錢？”

百靈小臉煞白，雙腿都忍不住哆嗦起來，但是那眼神分明倔強：“你這個笨蛋，他們明擺著來打劫的。這錢是你的，誰都別想搶去。”

小胖子以手扶額，默然無語，暗道你這聰明真不是時候。只聽那執棒男子笑道：“不錯，我們就是來打劫的。”又向前一步。小胖子忙又喊：“大俠且慢，哦不，英雄且慢。傻丫頭，我是笨蛋好了吧。既然錢是我的，那你把錢還給我，就現在。”

百靈搖頭：“不行，你會給他的。”

小胖子無語，心想這真是一個聰慧的女孩子。看著那執棒男子面露不耐之色，一棒揮下，再來不及多想，從地上抓起一個土塊，準準的砸中那男子額頭。棒頭一偏，只砸在大狼肩頭。饒是如此，大狼慘叫一聲，摔倒在地。百靈撲在大狼身前，滿臉恐懼，卻不挪開。

持刀男子陰森笑道：“一會弟弟護姐姐，一會姐姐護弟弟的。也罷，你們爹娘正在地下等著你們姐弟倆團聚，我便好心送你們一程。”

執棒男子甩去臉上塵土怪叫一聲，又是一棒打下。這一棒夾光帶影，要是真的打結實，百靈不死也得苦養半年。

小胖子大急，一時摸不到趁手石塊，只好咬牙撲上去，使勁去抱住那人大腿。此時持刀男子也趕上來，眼中血色已現，毫不猶豫便一刀斬下。

血光將濺。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極其詭異的笑聲。那笑聲刺耳，有如蛇魅般陰森，夾帶著些細遠哭腔，不禁讓人毛骨悚然。

“是什么人來打擾我休息？”

兩男子只覺得脊背一陣發涼，暗想莫非是見鬼了？手中動作均停下來。只看旁邊一座雜草叢生不知多久無人清掃的墳墓上竟然冒出縷縷白煙，在這濃暮時光尤其顯眼。白煙緩緩凝聚，不多時便形成一個白發老頭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