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住在絹紡廠的家屬區。

家屬區很大，東區和西區加起來差不多有二十棟樓。

統一的四層高，黑瓦，黃墻，一層七戶的走廊。

劉父在廠里任廠辦副主任，去年剛換的新房，家在西區最里邊的16棟。

現在還沒到下班時間，路上沒什么人，李炎跟著劉雨婷一路到了家。

李炎一進門，就看見劉雨婷的姐夫陳智正在啃豬蹄。

他吃得滿嘴流油，又就著酒盅喝了一口。

看見李炎回來，陳智也不招呼一起吃，只是嘿嘿笑了兩聲，算是見過面了。

李炎肚子餓的咕咕叫，劉雨婷在旁邊聽見了，大概覺得丟臉，給了他一個埋怨的眼神。

劉母冷不丁看見李炎，埋怨劉雨婷說：

“怎么回來也不敲門？”

她從廚房里站出來，剛好擋住了啃豬蹄的陳智。

李炎淡淡叫了聲：“姨。”

劉母點了下頭。

“回來了，菜我都準備好了，等你叔和你姐到家，就開飯。”

李炎把行李靠墻邊放著，自己找了張板凳坐下。

這些事李炎只當看不見，當年這樣的事不少，他早就習慣了。

在劉家眼里，即便李炎后來做到了車間主任，也只是個農村出身的鳳凰男。

不像劉雨婷這個姐夫陳智，父親在交通局，哥哥也在旅游車船隊任職，陳智本人在絹紡廠里的車隊當貨車司機。

這個年代，司機可是個吃香的職業。

“喇叭一響，黃金萬兩”，說的就是陳智這樣的貨車司機。

他們開著公家的車，工作是為單位拉貨，可每次出車到外地，回來的路上卻堂而皇之地拉私活，反正也沒人管，個個掙得盆滿缽滿。

而陳智有李炎這樣的對照組，在劉家的地位堪比財神爺，劉母勢利眼，當然得供著他。

不大一會兒，劉雨婷的姐姐劉雨芳也回來了。

劉雨芳今年二十四歲，跟陳智結婚三年了。

她不在絹紡廠工作，陳家把她安排在了某國營招待所當出納，工作清閑，也不用自己帶孩子，今天李炎回來，劉母讓她回家吃飯，她也就找了個借口提前下班。

這時候，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菜也都全部上桌。

菜不多，一個清湯豆腐，兩碟蔬菜炒雞蛋，一碗花菜，一個青菜湯，唯一算像點樣的只有一盤糖醋魚。

李炎瞄了瞄，沒有陳智吃的那碗豬蹄。

劉雨芳模樣長得不錯，只是嘴不太好。

一進門，她就捂著鼻子，也不管李炎是不是坐了幾天的火車，就開始數落起來。

“李炎，你怎么不洗洗就吃飯？瞧你這身上臭的，大夏天的誰受得了。”

陳智已經從廚房出來，邊剔著牙，邊跟在老婆旁邊幫腔：

“李炎，你確實該洗洗。”

“姐夫，你就別關心我的事了。”

李炎走過去，攀著陳智的肩膀，“我聽說，你這次出車回來，又掙了五十塊錢？”

李炎記得，陳智喜歡攢私房錢，上一世因為這事跟劉雨芳打過好幾次架了。

劉雨芳一聽，果然瞪圓了眼睛。

“陳智，你不是跟我說這次沒掙到錢嗎？你敢藏私房錢。”

陳智做賊心虛，當下炸毛了。

站起來指著李炎：“你別胡說八道啊。”

李炎輕輕撥開陳智的手。

“姐，錢就縫在他內褲兜里，不信你查查。”

“李炎，我跟你沒完！”

“吵什么吵！”劉父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門口。

屋子里頓時安靜了下來。

劉母趕緊出來說：“李炎你也是的，沒影的事就別亂說，你剛回來，上哪兒聽說呀？你姐夫掙多少錢，在火車上就有人跟你說了？”

劉雨婷跟著母親拉偏架，瞪了李炎一眼：“快給我姐夫道歉。”

李炎只當耳旁風，只是出于禮貌，對著劉父打了聲招呼。

“行了。”劉父進門以后把門關上，“雨婷你也別做得這個樣子，好像我和你媽虧待了你們一樣。”

他說“你們”的時候，拿眼掃了一眼李炎。

“新寶還沒回來？”劉父在餐桌的主位坐下。

劉新寶是劉雨婷唯一的弟弟，劉家最小的兒子，現在正上初中。

得知劉新寶去同學家了，劉父才說：“都坐下，吃飯吧。”

“李炎，你也坐。”

“謝謝叔。”

李炎餓了大半天，總算能吃上一口熱飯，坐下后，就朝著桌上唯一一盤葷菜“糖醋魚”去了。

這些年，他對劉家做出的貢獻，就算吃兩車魚也沒問題。

劉雨婷在旁邊一直給他使眼色，他也裝看不見。

這時候，劉母忽然站起來，很自然地把剩下的半盤魚挪了個位置，挪到陳智面前。

“小陳啊，你出車辛苦了，多吃點。”

想了想，又說：“李炎，你也吃。”

“好嘞。”

沒想到，李炎一點沒客氣地站起來，把筷子伸到陳智面前，在劉家人復雜的目光中，把剩下的魚又撥了一半進碗里。

這回把劉雨芳都給看愣了。

李炎上次休假來劉家的時候，大家一致認為李炎特別老實、聽話，劉雨婷雖然追求的人多，但沒有像李炎這么肯付出的，所以李炎條件差點，大家也就勉強同意。

現在看這李炎，怎么跟以前就不一樣了呢？

劉母剛要說話，劉父就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先住嘴，隨后，劉父清了清喉嚨，放下碗筷。

“李炎啊。”

劉父說的語重心長。

“你能跟著二妮到南方，我是很高興的。我看著你們兩個，感情也一直不錯，所以為了二妮，我才幫你安排了廠子里的工作，要不然你一個農村戶口，怎么到城里來？你說是吧？”

李炎記得，他高中時的成績一直在學校名列前茅，恢復高考后，好幾位同學給他寫過信，勸他考大學。

但當年的自己精蟲上腦，急著結婚，錯過了這樣的機會。

他微微一笑，說：“是。”

實事求是，確實是劉父安排他進的工廠。

劉父觀察著李炎的臉色，此時越發拿起腔調。

“現在呢，眼看著你們倆今年都20了，也到了結婚論嫁的年紀。老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二妮在我們家可從小沒吃過苦，你在廠里當工人，一個月最多42塊錢工資，跟小陳那是不能比，但也不能讓我閨女白白嫁過去吃苦。”

李炎吐出了最后一塊魚骨頭，輕輕擱下筷子。

他用手抹了把嘴。

“叔，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

劉父干笑了一聲：“是這樣。我之前聽雨婷說，你寫信給她，說你那存著有五百塊錢？”

劉父繞了個大彎，終于把狐貍尾巴露出來了。

“有了這五百塊錢的彩禮，二妮以后的生活也算有個保障，李炎，我看你是有心了。”

“叔，你可千萬別這么說。”

李炎笑著回答。

“我本來確實是有五百塊錢的。不過，現在那五百塊錢……

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