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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魯

去年夏天我們過的那一段日子實在是好玩。我想不起什么恰當的詞兒,只有說它好玩。學校里四個月發不出薪水,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校長天天在外頭跑,想法挪借。起先回來都還說哪兒能弄多少,什么時候可以發一點錢。不知說了多少次,總未實現。有人于是說,他不說哪一天有,倒還有點希望,一說哪天有,那天準沒有。大家頗不高興,不免發牢騷,出怨言。然而生氣的是他說謊,至于發不發薪水本身倒還其次。事實上我們已經窮到極限,再窮下去也不過如此,薪水發下來原無濟于事,最多可以進城吃一頓。這個情形沒有在內地,尤其是昆明,尤其是我們那個中學教過書的人,大概沒法明白。好容易學校挨到暑假,沒有中途關門。可是一到暑假,我們的日子就更特別了。錢,不用說,毫無指望。我們已好像把這件事忘了。校長能做到的事是給我們零零碎碎地弄一餐兩餐米,買三二十斤柴。有時弄不到,就只有斷炊。菜呢,對不起,校長實在想不到法。可我們不能吃白齋呀,嗨,有了,有人在學校荒草之間發現了很多野生莧菜。這個菜云南人管叫小米菜,不大吃,大都摘來喂豬,或在胡蘿卜田堆錦積繡的叢綠之中留一兩棵,到深秋時,夕陽光中晶晶的紅,看著好玩。學校里的莧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買點油,多加大蒜,炒它一鍋,連鍋子掇上桌,味道實在極好。能賒得到,有時還賒半斤本鄉土制、未經漉濾的酒來,就土碗里輪流大口大口地喝!小米菜漸漸被我們幾個人吃光了,有人又認出一種野菜,說也可以吃的。這種菜,或不如說這種草更恰當些,枝葉深綠色,葉如貓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頭上拉拉的。這玩意兒北方也有,叫作“灰藋菜”,也有叫訛了成“回回菜”的,按即莊子“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之藋也。若是裹了面,和以蔥汁蒜泥,蒸了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們買不起面粉,只有少施油鹽如炒莧菜辦法炒了吃吧。味道比起莧菜,可是差遠了。另外還有一種菜,獨莖直生,周附柳葉狀而較軟熟的葉子,如一根脫毛的雞毛撣帚,在人家墻角陰濕處皆可看見的,也能吃,不知怎么似乎沒有嘗試過。大概灰藋菜還足夠我們吃的。學校在觀音寺,是一荒村,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我們眠起居食,皆無定時。一早起來,各在屋里看看書,到山上田里走走,看看時間差不多,就招呼招呼去“采薇”了。下午常在門外一家可以欠賬的小茶棚中喝茶,看遠山近草,看行人車馬,看一陣風卷起大股黃土,映在太陽光中如輕霞薄綺,看黃土后面藍得(真是)欲流下來的天空。到太陽一偏西,例當再去想法晚飯菜了。晚上無燈,——交不出電燈費教電燈公司把線給鉸了,集資買一根土蠟燭,會在一個人屋里,在凌亂的衣物書籍之間各自躺下坐好,天南地北地亂聊一氣。或憶述故鄉風物,或臧否同學教授,清娓幽俏,百說不厭;有時談及人生大事,析情講理,亦頗嚴肅認真;至說到對于現實政治社會,各人主張不同,帶骨有刺的話也有的,然而好像沒有尖銳得真打起架來過。

啊呀,題目是“老魯”,我一開頭就哩哩啦啦帶上了這么些閑話做什么?沒有辦法。——一個不會談天的人才老是“我”怎么,“我們”怎么。我們(又來了!)那時在一處聊天時曾有戒條,不許老說自己的事。這本是針對一個太喜歡說自己的事的人而立的。但人大概總免不了有這點兒脾氣。一個從來不說自己的事情的人,八成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我原想記一記老魯是什么時候來的,遂情不自禁地說了許多那時候的碎事。我還沒有說得盡興,但只得噎住了。再說多了,不但喧賓奪主,文章不成格局(現在勢必如此,已經如此);且亦是不知趣了。

但這些事與老魯實在有些關系。前已說過老魯是那時候來的。學校弄成那樣子,大家紛紛求去。真為校長擔心,下學期不但請不到教員,即工役校警亦將無人敢來。而老魯偏在這時會來了。沒事在空落落的學校各處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見校警們所住房間熱鬧起來。看看,似乎多了兩個人。想,大概是哪個來了從前隊伍上的朋友了。(學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飯時常聽到那邊有歡聲。這個歡聲一聽即知道是燒酒翻攪出來的。嗷,這些校警有辦法,還招待得起朋友啊?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錢請客,翻作主人?走過門前,有人說“汪老師,來喝一杯”,我只說“你們喝,你們喝”,就過去了。是哪幾個人也沒看清。再過幾天,我們在挑野菜時看見一個光頭瘦長個子穿草綠色軍服的人也在那兒低了頭掐那種灰藋菜的嫩頭。走過去,他歪了頭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這是一種世故,也不失其淳樸。這個“校警的朋友”有五十了,額上一抬眉有細而密的皺紋。看他摘菜,極其內行。既迅速且“確實”。我們之中至今有一個還弄不大清楚,摘莧菜摘了些野菜莉葉子,摘灰藋菜則更不知道是什么麻啦薊啦的,都來了,總要別人更給鑒定一番。有時揀不勝揀,覺得麻煩,則不管三七二十一,嘩啦一齊倒下鍋。這么在摘菜時每天都見面,即心儀神往起來,有點熟了。他就給我們指點指點,那些菜或草吃不得。照他說,簡直可吃的太多了!他打著一嘴山東話,言語有神情趣味。

后來不但是蔬菜,即葷菜亦能隨地找得到了。這大概可以說是老魯發明的。——說發明,不對,應說什么呢?在我看,那簡直就是發明:是一種甲蟲,形狀略似金龜子,略長,微扁,有一粒蠶豆大,村子里人即管它叫蠶豆蟲或豆殼蟲。這東西自首夏至秋初從土里鉆出來,黃昏時候,漫天飛,地下留下一個一個小圓洞。飛時鼓翅作聲,聲如黃蜂而微細,如蜜蜂而稍粗。走出門散步,滿耳是這種營營的單調而溫和的音樂。它們這樣營營地忙碌地飛,是擇配。這東西一出土即迫切地去完成它生物的義務。到一找到對象,俱就便在籬落枝頭息下。或前或后于交合的是吃,極其起勁地吃。所吃的東西卻只有柏葉一種。也許它并不太挑嘴,不過至少最喜歡吃柏葉是可斷言的。學校后旁小山上一片柏林,向晚時無千待萬。單就這點說,這東西是頗高雅的,有如吃果子貍或松雞。老魯上山挑水,回來說是這種蟲子可吃。當晚他就捉了好多。這不費事,帶個可以封蓋東西,或瓶或罐,走到那里,隨便一擄即可有三五七八個不等,它們毫不知逸避。老魯笑嘻嘻地拿回來,掐了頭,撕去甲翅,熟練得如同祖母她們擠蝦仁一樣。下鍋用油一煠(他說還有幾種做法),灑上重重的花椒鹽,搭起酒來了。“老師,請兩個嘛!”有大膽的真嘗了兩個,說是不錯。我們都是“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經閉目咧嘴地嘗了一個之后,“唔!好吃”。于是桌上多了一樣菜,而外邊小鋪里的酒賬就日漸其多起來了。這酒賬直至下學期快開學時才由校長弄了一筆錢一總代付了的!豆殼蟲味道略如清水河條米蝦。可是我若有蝦吃決不吃它。以后我大概即沒有蝦吃時也不會有吃這玩意的時候了。老魯呢,則不可知了。不論會吃或不會吃,他想都當因之而念及觀音寺那個地方的吧。

不久,老魯即由一個姓劉的舊校警領著見了校長,在校警隊補了個名字。校長說,餉是一兩月內發不出的哩。老劉自然早知道,說不要緊的,他只想清清靜靜住下,在隊伍上走久了,不想干了,能吃一口就像這樣的飯就行。(他說到“這樣的飯”時在場人都笑了一下。)他姓魯,叫魯庭勝(究竟該怎么寫,不知道,他有個領餉用的小木頭圖章,上頭是這三個字)。我們都叫他老魯,只有總務主任叫他姓名。濟南府人氏。何縣,不詳。和他一起來的一個,也“補上”了,姓吳,河北人。

學校之有校警,本是因為地方荒僻,弄幾支槍,找倆人背上,壯壯膽子的意思。年長日久,一向又沒發生過什么事情,這個隊近于有名無實了。上班時他們抱著根老捷克式,坐在門口長凳上曬太陽,或看學生打球。事閑了則朵朵來米西地走來走去,嘴里咬了根狗尾巴草,與賣花生的老頭搭訕,幫趕車的小孩釘蹄鐵。日子過得極其從容。有些耐不住的,多說聲“沒意思”就走了。學校也覺得這么兩支老槍還是收起來吧,就一并擱在校長宿舍靠在墻角上銹生灰去了。有時忽然有誰端出來對準一只貓頭鷹瞄了半天,當!的一聲卻打在一棵老栗樹葉子最多的地方。校警呢,則留下來的兩三個全屈才做了工友本來做的事了。留下來的大都是愛這里的生活方式的,做點雜事倒無所謂。你別說,有一件制服在身,多少有點羈束,現在能愛怎么穿怎么穿,就添了一分自在。可是他們要是太愛那種生活方式,我們就有點不大方便。你要喝水(做教員的水多重要!),挑水的正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看天上的云呢。沒辦法,這個學校上上下下全透著一種頗濃的老莊氣味。自從老吳和老魯來了,氣象才不同起來。

老吳留長發,向后梳,頂上禿了一塊,看起來腦門子很高。高眉直鼻,瘦長身材,微微駝背。走路步子碎,稍急點就像跑了。這樣的人讓他穿件干干凈凈藍布大衫比穿軍服合適得多。學校里教書的多說國語,他那一口北京話,您啦您啦的就中意。他還頗識字,能讀書報。甫來工作不久,有發憤做人之意,在自己床前貼了一副短聯:

煙酒不戒哉不可為人也

戒自然戒不了的,而且何必。老吳不比老魯小多少,也望五十了,而有此志氣,或有立志之興趣,這在我們看起來,是難得的,而且不知怎么的有點教人難過。哎,我又要說不相干的話了。我說了這回事是證明他能寫字耳。他管的事是進城送信送文書,在家時則有什么做什么。他不讓自己閑,哪里地不平,找把鏟子弄平了;誰窗上皮紙破了,他給糊,而且出主意用清油抹一抹;地下一根草,一片紙屑,他見了,必要拾去;整天看見他在院子里不慌不忙而怏怏地走來走去。且腦子清楚,態度殷勤,我們每進城與熟人談天,常提起新來了一個工友,“精彩!”有一天,須派人到一個什么機關里交涉一宗事情,誰也不愿意去,有人說,讓老吳去!校長把自己的一套舊西服取下來,說,行!真的老吳換了那身咖啡色西服,梳梳頭,拿了張片子就去了。回來,結果自然蠻好,比我們哪個去都好。

一快放暑假時,大家說,完了,準備瘦吧。不是別的,每年春末之后,差不多全校要瀉一次肚。在瀉肚時大家眼睛必又一起通紅發癢。是水的關系。這村子叫“觀音寺”,可是這一帶總屬于“黃土坡”。昆明春天不下雨,是風季,或稱干季,灰沙大得不得了,黃土坡尤其厲害。我們穿的衣服,在家里看看還過得去,一進城馬上覺得臟得一塌糊涂。你即使新換了衣服進城也沒用,人家一看就知道從哪里來的:我們的頭發總是黃的!學校附近沒有河,也沒人家有井,食用的水大概是從兩處挑來。一個是前面田地里一口塘,一是后面山頂上的一個“龍潭”。龍潭,昆明人叫泉叫龍潭。那也是一口塘,想是底下有水冒上來,故終年盈滿,水清可鑒。若能往山上挑龍潭里水來吃用,自是好的。但我們平日不論飲用炊煮漱口洗面的水都是田地里的塘水。向學校抗議呀,是的,找事務主任!可是主任說,“我是管事務的,我也是×××呀”!這就是說他也是個人,不只是除事務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的,他也有不耐煩的時候。跟工友三番二次說,“上山挑”!沒用。說一次,挑兩天。你不能每次跟著他去。而且,實在的,上山又遠,路又不好走。也難怪,我們有時去散散步,來回一趟還怪累的。再加,山上風景不錯,可是冷清得很,一個人挑個水桶,斤共斤共,有什么意思?田里至少有兩個娘們鋤地插秧,漂衣洗菜,熱鬧得多。大家呢,不到眼紅瀉肚時也不記起來;等記起來則已經紅都紅了,瀉也瀉了。到時候六味地黃丸或者是什么東西每人一包,要了一杯(還是塘里來的)水,相對吞食起來。這塘水倒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契合,一種盟約。老魯來了,從此我們肚子不大瀉。眼睛是也紅的,因為天干,吃得太壞,角膜炎,與水無關。胖自然也沒胖起來。老魯挑水都上山。也并沒有哪個告訴他肚子眼睛的事,他往兩處看了看,說底下那個水“要不得”。這全校三百多人連吃帶用的水挑起來也夠瞧的。老魯一模糊亮就起來,來來回回不停地挑。有時來不及,則一擔四桶,前兩桶后兩桶。水挑回來,還得劈柴。然后一個人關在茶爐間里燒。自此我們之中竟有人買了茶葉,頗講究起來了。因為水實在太方便,一天來送好些回。

有人就窮過癮了:昆明氣候好,秋來無一點蕭瑟嚴厲感覺,只稍為嘗出百物似乎較為老熟深沉(仍保留許多青春,不缺天真)。早晚嵐霧重些,半夜讀書寫字時須多加一件衣裳。白天太陽照著,溫暖平和,全像一個稍為刪改過一番的春天。波斯菊依然未開盡,花小了點,綺麗如舊。美人蕉結了不少籽,而遠看猩紅一片,連籽兒也如花開。課余飯后在屋前小草坪上,各人搬張椅子,又聊開了。飯能像一頓飯那樣的開出,有一件絨線衫在箱子里,還容許我們對未來做一點夢。我聽過不止一個人說起過:一太平了,有個家,啊,要好好布置安排一下。讓老吳,看門住在前院,管看門,管灑掃應對,出去時留下話,誰來找讓他在客廳里等等,漆盒子里有鐵觀音,香煙在書桌左邊抽屜里。老魯呢,則住在后頭小園子里最合適。當真再往下想:老吳要稍為懶一點才好,他得完全依他本性來,盡可借故到天橋落子館坐坐,有事推給別人做。現在明明是過分“巴結”,不好。他應當有機會在主人工作的藤椅中坐坐,倒一杯好茶喝喝,開開抽屜取三四根煙。而讓他去買東西,也必須跟鋪子里要一個折扣才對。老魯大概會把左右鄰居的水都包下來。還給對面賣柿子的老太婆挑,有衣服可以讓她補補。唔,老魯多半還要回家種兩年地,到田里糧食為蝗蟲啃光了或大水沖完時又會坐在老吳門房里等主人回來的。自己想想,不免笑笑。覺得這告訴不得人。這是“落伍思想”,多少民族人類大事不思索,倒看到自己的暮年了,才二十幾歲的人哩。而且或許引起人的劇烈批評,說這是布爾喬亞或什么的。其實呢,想起來雖用第一人稱,倒不失為客觀,并無把老吳老魯供自己役使之意。何必如此嚴重,想想好玩而已。你看老魯剛剛沖了茶,茶正在你手里熱熱的。而老吳夾了一卷今天的報紙來了,另一手上是兩封遠地來的信。有人叫住他們倆,把這個好玩意思問他們,一個是“好唉,好唉”,一個“那敢情好”,都笑著走開了。我不知道人那么一問他們喜歡不喜歡。這兩個四五十歲的人會不會因此而能靠得緊些,有一種微妙關系結在他們心上呢?我有時傻氣得很,活在世界上恐怕不要這種東西。不過傻氣的人也有。自老吳老魯一來,學校儼然分為兩派,一派擁護老吳,一派擁護老魯。有時為他們的優劣(其實不好說優劣,優劣只能用在鋼筆手表熱水壺上!)竟辯論過。我很高興,我愿意他們喜歡老魯的人都喜歡老魯了。至于別的人,我認為他們是根本無可不可,或完全由自己利害觀點出發的,可以不予考慮。對于老魯,有些人的感情可以說是“疼愛”。這好像有點近于滑稽了。可不!原是可笑的。哎,我問你,你是不是一個一點都不可笑的人?我們且問問:

“老魯,你累不累?”

“累什么,我的精神是頂年幼兒的來。”

這個“頂年幼兒的”,好新鮮的詞兒!我們起初簡直不懂,一個山東同學(應說“同事”才對,可是我討厭這個稱呼)含笑,他是懂的。老魯說的對。老魯并不高大。——人太高大一則容易令人嘆惜,糟蹋了材料;再,要不就是顯得巍巍乎,不可親近,不近人情。可是老魯非常緊湊,非常經濟。老魯全身沒有一塊是因為要好看而練出來的肉。處處有來歷,這是挑出來的,這是走出來的,這是為了加快血液循環,喘了氣而漲出來的,這是吃苦吃出來的。而且,老魯有一雙微微向外的八字腳!這腳不是特別粗大肥厚,反之,倒是瘦瘦長長且薄薄的。老魯是從有結晶的沙土里長出來的。一棵棗樹,或,或什么呢,想不起來了,就是一棵棗樹吧,得。還要再往下說么,說他倔強地生根,風里吹,雨里打,嚴霜重露,荒旱大竭,困厄災難,……那就貧氣了,這你不知道!老魯他倒是曬太陽喝水,該愁就愁,該喜就喜地活了下來。

老魯十幾歲即離家出來吃糧當兵。有一天,學校讓我進城買米,我讓老魯一塊去。老魯挾了兩個麻布口袋,活活潑潑地這抄一把那掏一撮地看來看去,跟一個掌柜的論了半天價。“不賣?好,不賣咱們走下家。”一會兒又回到原來鋪子,偏著身子(像是準備不成立刻就走),揚了頭(掌柜的高高爬在米垛子上),“哎,胡子!賣不賣,就是那個數,二八,賣,咱就量來!”顯然掌柜的極中意這個稱呼,他有一嘴烏匝青密的牙刷胡子,他樂了樂,當真就賣了!太陽照得亮亮的,這兩個人是一幅畫。諸位,我這完全是題外之言。我是忘不了那天的情形。真要說的是那天進城的另外一件事。就是那天,我們在進城的馬車上,馬車(可沒有南京上海或美國電影上的那么美)上是莊稼人,保長,小菜棚的老板娘進城辦芝麻糖葵花籽,還有兩個穿軍裝的小伙子。這兩個小伙子,我想是機械士或師長勤務兵之類,一個手上一只不走的表,另一個左邊犬齒鑲了金包嵌綠桃子,他們談他們的,無緣無故地大起聲音來:“我們哪里沒去過,什么‘交通工具’沒坐過!飛機火車坦克車;法國大菜,鋼絲床!”老魯不說話,抽他的煙。等他們下了馬車,端著肩膀走了,老魯說:“兩個燒包子!”好!這簡直是老魯說的話。老魯十幾歲就當兵了。提起這個,令人惆悵,老是跟老魯說:“老魯,什么時候你來,弄點酒,談談你自己的事我們聽聽。”老魯則說:“有什么可談的,作孽受苦就是了。好唉,哪天。今兒不行,事多。”老說,老說,終沒有個機會。

我們就知道一點點。老魯在張宗昌手下當過兵。“銃子隊”,他說。“童子隊?”有人不懂。“銃子隊!喉,不懂,銃子隊就是馬弁。”有人懂。“馬弁,噢,馬弁。”都懂了。“銃子隊,都挑些個年輕漂亮小伙子,才出頭二十歲!”老魯說。大家微笑。笑現在,也笑從前。大家自然相信老魯曾是個年輕漂亮小伙子,盒子炮,兩尺長鵝黃絲穗子!老魯他不悲哀,仿佛那個銃子隊是他弟弟似的看他自己。他說了一點大帥的事,也不妨說是他自己的事吧:“大帥燒窯子。北京,大帥走進胡同,一個最紅的姐兒,窯姐兒叼了支煙(老魯擺了個架勢,蹺起二郎腿,抬眉細目,眼角迤斜),讓大帥點火。大帥說,‘俺是個土暴子,俺不會點火’。豁呵,窯姐兒慌了,跪下咧,問你這位,是什么官銜。大帥說‘俺是山東梗,梗,梗!’(老魯翹起大拇指,圓睜兩眼,嘴微張開半天。從他神情中,我們知道‘梗,梗,梗!’是一種什么東西。這個字實在不知道怎么寫。大帥的同鄉們,你們貴處有此說法么?)窯姐兒說是你老開恩帶我走吧。大帥說,‘好唉!’(大帥也說‘好唉’?)真凄慘(老魯用了一個形容詞)。燒!大帥有令,十四歲以下,出來。十四歲過了的,一個不許走,燒!一燒燒了三條街,都燒死咧。”——老魯敘述方法有點特別。你也許不大弄得清白。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大帥為什么要燒窯子。我們就大概曉得那么一回事就是了。當然,老魯也是點火燒的一個了。他是銃子隊嚜。另外我們還知道一點老魯吃過的東西。其一是豬食。軍隊到了一個地方,什么都沒有了,餓了好幾天了,老百姓不見影子,糧食沒有一顆。老魯一看,咳!有個豬圈,豬是早沒有了,豬食盆在吶,沒辦法,用手捧了一把。嗐,“還有兩爿兒整個包谷一剖倆的呢,怪好吃!”老魯說這比羊肉好吃多了。“比羊肉好吃?”有人奇怪,唉,什么羊肉,白煮羊肉。“也是,老百姓都逃了,拖到一只羊,殺倒了,架上火烀爛了:沒鹽!”沒鹽的羊肉,你沒有吃過,你就無法知道那多么難吃。何況又是癟了多少日子的肚子。嘖嘖,老魯吃過棉花。那年(他都說得有時間有地方的,我都忘了)敗了,一陣一陣地退。餓得太兇了,都走不動,一步一步拖,有的,老魯說,“像個空口袋似的就頹下去了”。昏昏糊糊的,“隊伍像一根爛草繩穿了一繩子爛草鞋,一隊鬼”。實在餓狠了。老魯他不覺得那是他自己。可是得走呀,在那個一眼看不到一棵矮樹,一塊石頭的大平地上走。渾身沒有一絲氣力,光眼皮那還有點兒勁,不撐住,就搭拉下來了。老魯看見前頭一個人的衣服破了一塊,白白的棉花綻出來,“吃棉花!前后肚皮都貼上了”,老魯的臉上黑了一黑,“棉花啊,也就是填到肚里,有點兒東西。吃下去什么樣兒,拉出來還是個什么樣兒!”這,我們知道,纖維是不大溶解的。可是真沒想到這點兒智識用到這上頭來。這種事情于我們,還是不大“習慣”。生命到耗到最后一點點,居然又能回來。這教你想起小時候吹燈,眼看快滅了,松了口氣,它又旺起來了,由青轉紅,馬上就雪亮。此極不可思議。且說這些經驗于老魯本身是什么意義呢?噫,這問題不大“普通”,我們且不必管他。然而,老魯不經過這些事仍無損其為一個老魯?老魯呢,他是希望能夠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老魯這一輩子“下來”過好幾次。他在上海南京都住過。下來時,大概都有了點錢。他說在上海曾有過兩間房子,想來還開個小鋪子的。南京他弄過一個磨坊。這是抗戰以前的事。一打仗,他摔下就跑了。臨走時磨坊里還有一百六十多擔麥子。離開南京,他身上還有點錢,錢慢慢花完了,“又干上咧”。老魯是“活過來的”了。他不大懷念那個過去。只有一次,我見他頗為惘然的樣子。黃昏的時候,在那個茶棚前,一隊馱馬過去。趕馬的是個小姑娘,呵叱一聲,十頭八匹馬一起撒開步子,背上一個小木鞍橋郭搭郭搭敲著馬脊背直響。老魯細著眼睛,目送過去,兀立良久。他舌尖頂著牙齦肉打了個滾。但在他脫下軍帽,抓一抓光頭時,他已經笑了:“南京城外趕驢子的,都是十七八歲大姑娘,一根小鞭子,哈哧哈哧,不打站,不歇力,一勁兒三四十里地,一串幾十個,光著腳巴鴨子,戴得一頭的花!”這么一來,那一百六十擔麥子不能折磨他了。老魯在他的形容中似乎得到一點快樂。“戴得一頭的花”,他說得真好。

可是話說回來了,一百六十擔麥子是一百六十擔麥子呀,不是別的。一百六十擔麥子比起一斗四升豆子,就顯得更多了。也難怪老魯要提起好多次。老魯愛的是錢。他那么挑水,也一半為錢。“公家用的”水挑完了之后還給幾個有家眷自己起火的,有孩子,衣服多,不能給人洗的,挑私用的水。多少可以得一點錢。有人問老魯,“你要錢干什么?”意思是“你這么樣活了大半輩子,還對這個東西認識不清楚么?”有人且告訴他幾個故事。某人某人,赤手起家,弄了三部卡車,來回跑緬甸仰光,幾千萬的家私,一炮也就完了。護國路有所大洋樓,黃銅窗檻綠絨簾子,顫呀顫的沙發椅子,住了一個“扁擔”。這扁擔挑了二十年,忽然時來運轉發了一筆橫財,錢是有了,可是人過得極無意思。到了大場面,大家因他是財主,另眼看待,可是他劉姥姥進大觀園,手足無措,一身不自在。就是自己家里白磁澡盆都光滑冰冷用著不慣。從前的車站碼頭上一塊吃豬耳朵悶小腸的朋友又沒哪個敢來攀附他,實在孤獨寞寂,整天摸他的大手。再說,三十年,一個馬車夫得了法,房子蓋得半條弄,又怎么呢,兒子整天為一塊瓦片吵架,一家子雞犬不寧。老魯說不是這么說。“眼珠子是黑的,洋錢是白的。我家里掙下的幾畝田,一定教叔叔舅舅占了賣了。我回去,我老娘不介意,歡歡喜喜的‘啊,我兒子回來了!’我就是光著屁股也不要緊。別人?,我回來吃什么?”是的。于是老魯要攢錢,找錢。到我們這里來,第一著是買了一斗四升豆子。老魯這回下來時本有幾個錢,約十萬多一點。(我們那學期的薪水一月二萬五。)他一來的確做了不少次主人,請老校警喝酒的。連吃帶用,又為一個朋友花了四萬元。那個朋友隊伍上下來,帶了一支槍,想賣,路上讓人查到了,關起來,老魯得為他花錢。剩下那點錢,他就買了豆子了。他這大概是世界上規模最小的屯積了。他想等著起價,不想什么都漲,豆子直跌!沒法,賣給拉馬車的。自己常常看見那匹瘦骨嶙峋的白馬,掀動大嘴格蹦格蹦地嚼他的豆子。可真氣人,一脫手,價錢就俏起來了。

據我們所知,老魯后來又把他攢積下來的一點錢“運用”過兩次。那是在搬了家以后了。且說我們搬了家。從觀音寺搬到白馬廟。我是跟老魯一車子去的。車子,馬車。老魯早已經到那邊看過,遠遠就指給我們看,“那邊,樹郁郁的,?,是了,旁邊有個紅紅的大房子的”。他好像極歡喜,極興奮。原因大半是那邊“有一口大井,就在開水爐子旁邊”。昆明的冬天也一點都不冷。老魯那天可穿得整整齊齊。不知誰送了他一件舊青呢制服,想還是中學時候的東西,老魯教洗衣老太婆翻了翻,和新的一樣。就是小了點。自搬到那邊,我住到另一地方,許多事都不大清楚了。過年了(自然是陰歷),一清早到學校看看,學校各處打掃得干干凈凈。房子算是洋房了,臺階上還有幾盆花。老吳門上貼了副春聯:

一夜連雙歲

五更分二年

是他自己手筆。我猛然想起從前在家里吃的蓮子羹來。而老魯來了,“汪先生來了!”給我作了個揖算拜年。我想起,掏了一千塊錢給他。一會兒老吳也來了,我聽說他現在地位高了,介乎工役與職員之間了,剛才見面已打了個招呼,怎么……老吳穿校長送他的咖啡色西服。我沒等他表示什么,又掏出一千,說“我昨天贏了錢,你打酒喝”。我心里一算,一共三千,留一千我自己,剛好!其時我身邊有個人望著我笑。本說我請客看電影的,現在只有讓她請我,一千元留著買一包吉士斐兒。——自此,老吳以“大總管”自居,常銜了個舊煙斗,各處看來看去。有時在辦公室門口大叫“老——魯!”“耳朵上哪去了!”“要關照多少次?”老魯對老吳說得上是恨,除了老吳暴病死了,他才會忘記,且會拿出一點錢為他花一花的吧。而且有一個姓胡的校警寫了封信給校長,說,“東西是新的好,人是舊的好”,也回來了。胡,二十幾歲,派頭很新,全是個學生樣子,多少事情都由他辦了。老魯就顯得更不重要。老魯似乎很不快樂。——老魯是因此而不快樂?我知道的,老魯有一筆錢“陷住了”。老魯攢積攢積也有卯二十萬樣子。這錢為一個事務員借去,合資托一個朋友買了谷子。事情不知怎么弄的,久久未有下文。常見老魯在他的茶爐間獨自吃飯,——這時他離群索居,校警之中只一個老劉還有時帶了條大狗到他屋子玩玩,來跟他一處吃飯,老魯是幾乎頓頓喝酒。“吃了,喝了,都在我肚子里,誰也別想。”意思是有誰想他的錢似的。我還是不懂,老魯哪里來的牢騷呢,這樣一個人?后來且見他一來就一盤二三十個包子請客,請廚子,請一個女教員所雇女工。我想,這可不得了,老魯這個花法!漸漸知道,呵,老魯做了老板了。這包子是學校旁邊一個小鋪子來的,鋪子有老魯十幾萬股本。果然,老魯常蹲在包子鋪門前抽他的煙筒,呼嚕呼嚕。他拿那個新煙筒向我照了照:

“我買了個高射炮!”

佛篤吹著紙媒,抽了一袋,非常滿意的樣子。

“到云南來,有錢的沒錢的,帶兩樣東西回去。有錢的,帶斗雞。云南出斗雞。沒錢,帶個水筒,——高射炮!”

我挪過一張小凳子,靠門坐下來。門前是一道河,河里湯湯流水,水上點點萍葉,一群小鴨子叱叱咤咤向東,而忽而折向南邊水草叢中。呵,鴨子不能叫小鴨子了,顏色早已都黑了。一排尤加利樹直直地伸上去。葉子從各種方向承受風吹,清脆有金石聲。上頭是云南特有的藍天,圓圓地覆下來。牛哞,哪里有舂臼聲音。八年了,我來到云南。勝利了也快十個月。一起吃灰藋菜豆殼蟲的都差不多離去了。啊——契訶夫主張每一篇小說都該把開頭與結尾砍去,有道理!(幸好我這不是小說。)我起來,撿了塊石頭奮力一擲,看它跌在水里。

現在,我離開云南將二個月了,好快!

(本篇原載《文藝復興》1947年第3卷第2期。初收《邂逅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4月,文字略有改動;又收《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北京出版社1982年2月,文字有較大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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